第1048章 审已知已

东风暗刻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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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已,须审已,关公出击襄樊,刘备及诸葛先先是什么想法?依小侄看,此时的益州,外有西南部落的骚扰,内须加强与当地士人的磨合巩固统治,他们认为关公能够固守荆州、不牵扯益州精力,便是大功一件。”

    “如果……高大人是诸葛先生,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高峻道,“关公袭击襄樊毕竟是开疆拓土,我就是再无暇东顾,派不出大军援助荆州,那么以赵云领三千轻骑暗扎于荆州侧后五十里之内,想来也能弥补关公大错了。”

    “可你为什么不令赵云直赴荆州,反而在侧后暗扎?”

    高峻笑道,“关公为五虎将之首,心高气傲,让他得知有另一位上将援手,会不大高兴。”

    国公再问,若高大人是曹公,面对三分局面,会如何做?

    高峻为难地道,“这个小侄倒未细想过,但胡说八道也只是伯父一人知道,说说也无妨。”

    他说,“曹公凭五千人讨定董卓,北破袁绍,南征刘表,九州百郡十得七八,这样碾压天下的势头,早已令天下人望风破胆。”

    “而刘备智远而行迟,得蜀日浅、人心不稳。彼时曹公得了汉中、蜀人震恐,一日数十惊、传言纷纷,刘备怒斩动摇军心者数十人而不能定。曹公如能一鼓而前,则刘备空有诸葛先生,恐怕益州也早就传檄而定了。”

    李靖道,确是如此,益州当时缺的便是时间,有诸葛孔明明理而居为相,关羽、张飞为将,只要给他们几月喘息,便再攻不得了!曹公如能乘势而进,以刘备之谋、诸葛之智、关张之勇,在大势的面前都无所用啊。

    新任兵部尚书与卫国公李靖一聊便是一天,国公的家人数次提醒二人入宴,国公居然都不想起身。

    善战者善借势,势到羊成虎,势去虎作羊。汉初时,高祖刘邦节节闻胜,势也!丽食其是个连羊骨头都啃不动的人,竟然也能替他连下齐地七十余城。项羽有拔山之力,但势头一过,也只能望着虞姬哭泣了!

    国公由衷地说,“以前,在运用大势方面令老夫钦服的只有一人,便是陛下!今天老夫再看得出,高大人年纪轻轻便被陛下选为兵部尚书,看来陛下还是英明如往昔呀!”

    “哼!你居然敢对我们使诳骗之计!”

    柳玉如、谢金莲等人回到府上时,天已黑下来了,但高峻居然还未回府。这是一见他兴冲冲地骑马回来,柳玉如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

    而高峻只对她一个人悄悄说,“我还不是怕你和樊莺拉不下脸来、求着苏苑监去玩,这才如此说的。但我今天的收获也不小!”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在柳玉如的面前晃了一下。

    柳玉如一看,封皮上写的是《六军镜》。高峻微带着酒气,心满意足地对她说,“书里面可都是卫国公的心血,总结的行军、布阵之法都是我所急需的,句句读来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他已在李靖府上吃过饭,一头扎进书房细细研读,居然一直看到了后半夜。

    卫国公《六军镜》中所写,言简意赅,一般的将领看起来可能有些吃力,但高峻则不然。

    他年纪轻轻,所经历、或指挥的战事可能不如一些人多,但如李靖那样场场全胜。这是这一老一少两人的相同之处。

    他们的不同之处可能是:李靖之法炉火纯青,对战场上细微的变化能够由表及里、明察秋毫、经验老道。

    而高峻则完全凭借着天赋异禀,以已之心料敌,行事谨慎而且大胆,但却没有功夫像卫国公那样,对战场的规律进行钻研和总结。

    但二人在对待战事的态度和方法上,本质却是出奇的一致。

    此时夜静更深,高峻细细地、逐字逐句地研读这本兵书,再把以往他自己经历的大小战事回味起来,对于自己胜在哪里,便有了更为清楚的认知。

    兵者,诡道,以战胜为目的。

    我比敌强则我胜,强在力量、迅疾、恒久、稳定。

    真强则用正、虚强则用奇。

    正兵则大军压境摧枯拉朽,奇兵则攻其不备动其军心。致胜关键则在于我实知敌、而令敌实不知我,则我心稳而敌心乱,敌心乱则敌阵动摇,我虽四两可点拨千斤,天时、地利皆可为用……

    高峻一边研读、一边把茶壶、茶杯比作千军万马,一件件摆来摆去,又从一本纯粹的兵书中推及人事,又是一阵顿悟——其实两人之间的对决何尝不是一次大军对垒?!

    他想到了在剑南道平乱时,对方又是刺史、又是都督、折冲都尉,还有江夏郡王府长史李弥从中作梗。而自己这边只有一个人。在一般人看来,彼此双方的力量差得太多,这边根本就没有胜算。

    但自己最后能够平乱成功,所用之法在那时看属于随机应变,而此时在《六军镜》中竟然都有总结!知已知彼,正奇虚实,快慢强弱,高低隐显,寒暑晨昏,山川石泽……只要利用得当,在敌人眼里无不等同于千军万马!

    卫国公李靖,能将他凝结了毕生心血的《六军镜》赠予自己,其中的期望可想而知。廉颇虽老,心依旧在沙场!

    丑时末,书房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是六夫人李婉清悄悄跑过来,硬拉起兵部尚书,对他道,“峻,你不要命了!明天看不行么!”

    高峻看她身上只披着一件夹袍跑过来,虽然是六七月的天气,但在后半夜里也担心她着凉。因而连忙起身,解了半边袍子裹着她、半拥半搂地回内宅来。

    内宅中一片肃静,两人轻手轻脚地闭拢了月亮圆门,进婉清的寝室去。

    躺下后,婉清的意思是让他立刻入睡,但高峻却异常地兴奋,《六军镜》让他跃跃不安,胸中如伏千军,竟然执意地、要将书中的趣味在李婉清那里去试。

    而李婉清在虚实莫测的兵法面前,只剩下了迷途难返……

    后来他们又说起了在扬州时“二人”相识的往事,宛若别人不经意间点下的酒曲,时至今日,彼此间的情意已如陈年的佳酿了。

    天亮时,婉清倚了他悄声说,“卫国公这样大方……将这本好书给你,我们总不能没有表示吧?”

    高峻道,“《六军镜》真乃奇书!如今,我尚未读完,已感觉视万军有如俯瞰,看人事如透腹心,真是奥妙难测,我得此书如添双翼。可是你说,我该怎么谢他呢?”

    李婉清道,“岂是一个谢字了得?难道不算个师父吗?”

    高峻恍然道,是呀!正好我知太子殿下今日仍会滞留在翠微宫,我不必上朝,那你就随我去一趟卫国公府。

    婉清道,“只我一人去就不妥当吧?柳姐姐、谢金莲、樊莺、思晴、崔嫣她们都该去,方显拜师的郑重。”又推他一下道,“她们虽不知此书的妙处,但所缺的功课不会事后再补!”

    天一亮,高峻便与家人说起此事,众人无有不应,于是抓紧不须上朝的这一日功夫,隆重准备了礼物足有半车,再加上众人的车驾浩荡出府。

    在府外的大街上,正碰到了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高峻并不隐瞒,将拜师之事讲出来,褚大人马上调转了马头,对他们道,“我正想出城消遣一日,不去了,去给国公做个中人!”

    于是,两位大员同时光顾卫国公府。

    李靖自与高峻畅谈一次后,病情居然莫名地转好,众人入府时他正自己拄了拐杖在屋外慢步,气色也好看了许多。

    褚大人是位热心人,将来意讲明,李靖想客套、推辞几句也是不允,当时硬是将李靖摁到高座上。

    高峻上香敬茶,又有柳夫人、谢夫人等人逐次上前,这个敬细绢五匹、那个献西州驼绒毡一条、于阗玉杯一只、茶敬多少……

    卫国公先是惊讶,觉着人家是堂堂的兵部尚书,又如日初升,而自己已至暮年,赠书之举纯属视之为忘年知已。

    但高峻举家至府,又有褚大人像模像样地主持,再拒绝半句就不好了。又想想高峻的年纪,他既有此心,又大张旗鼓地来了,那就绝不会是虚情,因而也就认同了。

    但褚大人还没有完,高峻不论在皇帝那里、还是在太子殿下那里是个什么份量,褚遂良看得最清楚。

    英国公李士勣能征善战、谋略出众,在出任灵州刺史、抵御突厥时期,曾被陛下比作北方长城。但此时在褚大人看来,皇帝、储君同时对新任兵部尚书的青睐,一定又胜过了李士勣几分。

    恰恰由于褚大人的加入,李靖也不必担心什么——比如朝野中滋生出重臣之间过从甚密的传言。他要照理安排盛大家宴,请到府众人入席。褚遂良也不须让,因为从樊莺那里看,他还算长辈,就与李靖坐了上座。

    他悄悄对李靖道,“国公长子……在贞观十七年之事,弟已尽知……有机会自当为他仗胆直言。”

    李靖的长子李德誉曾经官至从四品将作少监,贞观十七年时,因与故太子李承乾友善,而受到连坐流放岭南,但他本身并无确切的参与之事。

    这些年来,李靖虽然思子心切,但以他谨慎的性格,总不能做老子的自己到圣驾前去说情。

    年老、加上抑郁,早已损坏了他的身体。

    但褚遂良主动说出来的这句话,无疑是一股清风,让李靖的心头一片敞亮!以褚大人的灵活和办事的稳妥,没有八成的把握他是不会这么说的。

    李靖居然不须拐杖、便从座位上稳稳地站起来,端了酒杯对褚大人道,“褚大人肯为犬子进言,让他回我膝前服侍,靖已大为欣慰,不敢求他再有什么功名!”

    褚大人连忙扶他坐下,说道,“李兄你说得哪里话!樊莺是弟之侄女,那么你我便亲如兄弟,有道是亲三分向,但有三分可能,弟总会尽力!”

    于是,不须李靖再说话,樊莺便率先起身举酒敬褚遂良。她方坐下,丽容、李婉清等人又都来敬他,连新任的外宫苑总监苏殷也如樊莺一般,称褚大人“叔父”,褚大人乐得不拒绝,一转眼六、七杯酒就喝下去了。

    李靖暗自感慨,运势、运势!四五年里令自己积郁成疾的难题,四五年里褚大人都没提过一句,但今天偏偏就想起来了。

    他深知这不怪褚遂良,只怪自己收这位硬气的徒弟太晚啦!

    高峻在西州出道时,李靖早就留意到了。但他谨言、对高峻并没有什么片言的扶持和助力。这也不怪李靖没有先见之明,都是性格使然。

    卫国公心中为自己开解道,难道高峻此时上来便不是运势使然么?

    而这位兵部尚书的第一次来访,仿佛便是卫国公府运势的拐点,赠书乃是畅谈之后的自然行事,而这件事所引发的一连串反应,深谙用兵之道的卫国公,居然也想不通了。

    三日后,李治从翠微宫回长安。

    他以仁孝出名,三日里时时陪伴的皇帝的身边,既随时请教治国之道,又向陛下暗示:他一离长安三日而不须急着赶回去,是朝政稳定、内外都在掌握的征候。

    但皇帝却不大需要他总陪伴着自己,显得已十分老迈似的。近期的调养看起来让他恢复很好,皇帝前日还带了亲卫们去太和谷外狩猎一次,斩获不小。

    而且皇帝对李治说,他在太和谷看到谷内不知何时正在动工,车辆和民役都很多,已在树木丛中修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石路,亭台、小桥已现雏形。

    太子对皇帝道,“儿臣采纳了新任外宫苑总监苏殷建议,也不须花什么钱,因山就势多加利用,可为父皇在翠微宫就近、开辟出徒步的清幽去处。”

    皇帝很高兴,当时便要深入太和谷去看看,并对太子道,“你不须陪我,去忙一些大事吧。”

    李治就回了翠微宫边他的安喜殿,去时看到武媚娘与他新近宠幸过的杨立贞在一起读书。李治看到武媚娘,感觉整座安喜殿都明亮了,但他却对杨立贞道,“以你资质,若持之以衡,三载可以为寡人侍读了。”

    杨立贞回道,“只是须姐姐伴我才读得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