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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的整个过程中,乔贞都是在痛苦不堪中度过的。自己亲手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酿成足以使他追悔一生的悲剧。从此以后,这个寂寥虚无的世上只会有他一人孤单寂寞地活着。乔贞本来不可能独活。若非布里斯这一路相陪左右,只怕他早已经数次将利刃送入自己再也感觉不到心跳的胸膛了。
从下午主从间的争吵打骂到下定决心让歌蕊雅入土为安并真正付诸于行动,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毫无生机的纤细手臂如枯萎的杨柳般垂下,随着横抱住自己前进的男人的脚步微微晃动。乔贞走在前头,布里斯时而紧跟其后,时而在主人停驻不前的时候来到他身前,带着他走。赶路的时候,两人都很沉默。太阳逐渐死亡,释放月光普照大地的权利。满月已经过去一整周了。崭露头角的月亮如同被切割掉一小块的银色圆盘,在褪去的落日余晖下尽情地夸耀着自己的存在。那令人惋惜的缺失掉的部分,就像歌蕊雅的弯弯细眉。
乔贞的内心被无处诉说的凄苦满满占据着。当决定与怀中的女子彻底告别之前,他不停向自己发问,歌蕊雅,我的爱人,我应该把你葬在哪儿?
你的家族公墓——根本没有那种东西。国王克努特不允许你的亲人们在被处以酷刑烧死后还能得到安葬,早就在当年草草地处理掉所有死者的尸骸——你我虽无夫妻之实,但我早已将你看作我的妻子,你应该和我的家人葬在一起的。然而,属于塞恩斯伯里家族的陵园,也没有。即使存在所谓的这个陵园,想必底下的人也不愿接纳你。只有一个地方,那便是当年火葬巴彻利族人的皇宫外的广场。那是你们家族荣耀终结之地,亦是你最害怕想起的地方,不应该让你在那儿和家人团聚。那么,难道要让你变成游离于所有人之外的一缕孤魂野鬼吗?
最终,乔贞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排除所有不可能的选项后、最为合适的地方。
山地之上,寂静无人,如同墓园。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生长着即使到了冬天亦不会脱落树叶的高大的针状常青树。身后是平缓的山坡,有一条很窄的溪流在潺潺流动。此处,是前段时间遭受过灭顶之灾的霍顿庄园以北五英里的山地,也是乔贞为歌蕊雅选择的永恒的长眠之所。淡淡的月光照在双手拖住歌蕊雅的身体的乔贞以及静静站在一旁的布里斯身上,在长满杂草的土地上投影出一道道狭长的黑影。
将歌蕊雅轻轻放置在稍远位置的地上,再将日记本摆放在她弯起至胸前的双手间,就像她捧着它一样。做完这些,乔贞蹲了下来,徒手掘了一个坑。本想再挖一个,可身后的布里斯的呼吸声始终凝重,仿佛在时刻警醒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乔贞掘完之后,站起来了。指甲嵌着土壤的双手,隐隐遍布了一些挖掘土坑时留下的细小的伤痕。
抱起歌蕊雅的尸身,走到这个天然的墓地旁,将她放了进去。然后要做的,是掩埋。可这事儿,轻易无法做到。至爱被自己的双手夺去生命固然是可怕的,可与之相比更可怕的是亲手将其掩埋。两只大手如同扼住死敌的颈项那般抓起泥土,把泥土抛进坑里。越抛越快,因为想尽早结束这痛苦的折磨;又越抛越慢,只因无时无刻都想暂缓与心爱之人永别。泥土撒在歌蕊雅身上,越来越多,但她的脸庞,始终没有被任何泥土沾染喷溅。乔贞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的脸,好像自己的呼吸随着露出地面越来越少的歌蕊雅的身体逐渐变得艰难起来,只觉得一旦将这些黑色泥土撒到她脸上,从此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他感到他的身体正在往下沉,快要支撑不住了。当这一错觉产生后,他突然站了起来。
她的灵魂能得到安息吗?被埋在这样一个狭小的黑暗空间里,就好像在用很慢的速度使她窒息,将她第二次杀死。这地方,能给死去的人带来慰籍吗?
“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他说,整个人十分焦虑,“我不能把她留在这儿。”
双手伸入土壤,把它们往外扔。面对小心翼翼地刨土、只为让心爱女子入土一半的身体重见天日的乔贞,布里斯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乔贞移开所有遮蔽住歌蕊雅身子的泥土后,拉起她的胳膊,重新把她横抱起来。
布里斯说服自己摈弃掉任何会使心情受到影响的负面情感,陪同犹疑不决的主人继续奔赴下一个入葬之处。
白天彻底结束了,时间转眼到了深夜。全身镶着海蓝色鳞片的巨龙在远离人们视线的高空翱翔,犹如一场亘古不变的神话,一首永垂不朽的诗篇。只会出现在传说中的画面,在谁也不知道的深夜悄然莅临。乔贞在恢复为龙形真身的布里斯的帮助下,带着歌蕊雅的尸体一路朝西北而去,在接近苏格兰边界的高地群山之中找到一个大小适中的湖泊。布里斯展开双翼在没有任何障碍物的空中全速飞翔的时速约为六百英里。到达距离伦敦280英里外的高地,前后只耗费了不到半小时。按照乔贞的指示,布里斯用树木建造了一条木筏,采摘周围的花朵堆放于躺在中间的歌蕊雅身旁,将它装点得无比美丽。在布里斯独立做这些事的时候,乔贞一直半跪半蹲在旁边,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木筏上被嫩黄的野花包围的女性。
“这样可以吗?”布置完花船后,布里斯回过头。
“让我来。最后这一步……一定要由我亲自送她走。”乔贞激动地说。
完成这一切,已是第二天凌晨。湖光山色的恩泽,能使置身于此的人们忘掉生活中所有的苦恼,一心一意沉醉在这小巧怡人又壮丽优美的景色中。四周树木葱茏,岸边芳草茵茵,湖中水禽嬉戏。携爱侣之手,泛舟于诗情画意的山水间,多么美好。后悔现在才带她前来。身边的人,早已无法陪他游玩,欢笑。乔贞和他死去的爱人无福消受这得天独厚的绝佳的幽会之处。周围美不胜收的风景越是动人心弦,看在眼里,越是觉得苦涩。在恬淡平静得没有一丝风掀起波澜的湖边,他蹲在那儿,手始终搭在筏上,却迟迟不肯将这载着歌蕊雅和她的日记本的花船推离湖岸。布里斯走上前,把手搁在他肩头。
“她已经死去一整日了。你想要任其尸身慢慢腐烂下去,还是要用魔法给她保鲜,跟雕像一样供你欣赏?”
布里斯的话虽然不中听,却是在劝他接受现实,放下该放下的过去。乔贞站在那里,深呼吸一口,闭上眼睛,再也不看歌蕊雅。他双手齐推,将船推走。不再被这双挽留的手固定于原处的木筏在湖水温柔的摆荡下慢慢飘远,犁开一道涟漪荡向远方。双脚拎起被湖水浸湿的沉重的软皮靴,乔贞转过身。当他放手时,他感到此生全部的欢欣和希冀都随着那艘远去的花船逝去了。
几天前,自己还说要陪她一辈子,给她永远的快乐。只是这苍白的约定,从来只属于乔贞一人。所有来不及实现的幸福画面都已为泡影。到世外桃源般的卡塔特山脉生活的誓约,从此成空了。留在乔贞生命中的,从今天起只有空虚,犹如摆脱不了的自己的影子。只会有这个相伴。
思念如不绝的湖水那般蔓延。乔贞跪在肃立着凝视前方的布里斯面前,又一次哭了。
火苗从执行水葬的花船底下冒起,将一对怡然地飘荡在湖面上梳理羽毛的天鹅吓得四散开去。燃烧的木筏喘息地吞吐着黑烟沉入湖心。背对湖泊的乔贞,那画满了红色五芒星魔法阵的双手,紧紧地按住自己泪水纵横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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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们将歌蕊雅葬在了湖底。如果没有布里斯相助,我连一半都无法完成。”
礼查看了看眼前的男人,看见他嘴角露出一抹自己猜不透意味的淡笑,挂在那瘦削的脸庞上。他还是像之前一样,用手爱抚着脖子间的吊坠。就好像那坠子早已和他合为了一体。
在倾听委托人故事的过程中,礼查的心情几经变化。但是坐在对面的当事人,却仿佛事不关己的外人那样,对自己戏剧性的遭遇没有任何感慨。这个男人被感情债折磨了一辈子,被残酷的命运之神玩弄了人生。他明明应该怨恨,唾弃,报复一切,可他的脸上却找不到任何表情。这绝非冷酷的表现。乔贞这个人根本与冷酷二字无缘。
“我很遗憾。”礼查说,“对于你的失去,我……”
“像这种客套的话,就没有必要了。事情发生时,哪有人有心情去听旁观者那些不疼不痒的安慰。事后,我也并非没有得到过安慰。只是……”
“只是什么?”礼查皱着眉头问。
“我很后悔。”乔贞说,“那个时候,我真的已经非常客气了。随手一挥衣袖的力量,对普通人而言还是过于沉重了。我的目标是那个极有可能超越我成为优秀龙术士的男孩。可谁知,真正承受那一击的却是……如果当时的我下手能再轻一点——再轻一点,就不会——”
“得了。像这种假设性质的话,也没有必要。”礼查以图心头之快地适当嘲讽反击了一下后,为防止惹怒这个目前看起来情绪有些低落的男人,赶紧再把话题岔开,“你真正的仇人是谁,是你靠她的日记本确定下来的。”
这不是问句,不过乔贞还是点了点头。
“她隔三差五地记下生活中的琐事,并不是天天在写。最后那段话,就好像特意写给我看似的。她猜到我会回到她的家,整理她的遗物。要不是那本日记,很多事我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包括她和其他男人上床?我想你情愿自己不知道那些吧。”礼查表情浮夸地说。
乔贞思忖片刻,摇头道,“我不介意。在没认识她以前我结过婚。她从没介意过我娶过妻子。那些都没什么。因为真正相爱的是我和她,我们俩。即使我们相距万里。从日记的描述中,我更加确信她在乎我。这同时也让我更加痛恨自己。没能一直守在她身边,让她空等了那么多年,最后,还将她逼上绝路。”
礼查想要询问些什么,但他插不上话。乔贞一直在说。
“我亲手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人。那完全是无谓的流血。而后,我才知道,当年巴彻利家族是受了金钱的蛊惑才会在埃塞烈德二世面前造谣。我们两家的仇恨与名族大义无关,不过是因为一个小人求爱失败而采取的极端报复罢了。”
乔贞边说边无力地摇了摇头。为什么自己以前如此肯定,杀死所有被冠以巴彻利姓氏的人,就能给死去的家人带去慰藉?
“那个行脚商人,萨福·黑德利,你后来怎么处置他的?”礼查问,“照你之前刚烈的复仇手段,你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那倒要让你意外了。我完全没有动他,任其活到自然死亡。”在礼查不可置信的眼神的追问下,乔贞保持沉静的面容,说,“要找到那个可恶的幕后黑手并不容易,因为我随后就跟布里斯回到龙族,很少再踏足人界。六年后,趁着好不容易得到一次下界清理异族的机会,我终于打听到他的消息。当时,那个家伙已经破产。为了继续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只能倒插门到温切斯特的罗姆尼家,娶了极其富裕却极其丑陋的罗姆尼家的三女。他在妻子家族的地位很低,经常被凶悍的妻子教训辱骂。他为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卑,整日酗酒,婚后一年便郁郁而终了。”
“你猜这叫什么?报应!”礼查痛快地说道,“不过我还是对你轻饶他感到不可思议。”
“难道往日的恩怨还不够?付出的眼泪和鲜血还不够?”乔贞又一次摇了摇头,“歌蕊雅临终时对我说,‘到此为止’。我接受了她的箴言。她不希望我继续活在仇恨的阴影中。”
“如果再让你选择一次,你会怎么做?”礼查换了个坐姿,用笔在桌面上敲打两下,“打个比方,假如你在与修齐布兰卡见面前就知道他是你爱人的弟弟,或在遇到约舒亚的时候就知道你的爱人姓巴彻利,你还会不会赴约去和他们会面?”
“谁刚才说假设无用的?”
“好吧。是我,是我。你就回答我吧。我想知道。超级想。”
“我不知道。”乔贞互相用手指缠住另一只手的指头,交叠在桌上,“在那个时候,复仇是我的一切。如果我放弃了,那就等于之前和龙族签订契约,把自己的自由卖给卡塔特都成了一个笑话。也许我会很痛苦,也许会看在歌蕊雅的面子上放过他们,但我再也不会和她在一起了,就如她日记里预测的那样。可能我会委曲求全地和她过上几年,但最终,一定会分开。她会内疚自责,我会耿耿于怀。我们双方的存在,都在无意中夺走了对方的快乐。”
礼查安静地听着,身子稍微挺直。随后,他在遍布字迹的白纸上写下:「一段禁忌之恋。当他们决定远走高飞的时候,家族长久以来的夙仇阻止了二人。在伦敦桥对质的过程中,使用严厉的话语逼迫乔贞动手的修齐布兰卡,被一路尾随的歌蕊雅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乔贞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亲手杀死了自己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同时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在他快写完这段话的时候,他听见乔贞的声音。显然,乔贞还陷入在那假设的泥沼中,无法自拔。
“那些口口声声的爱,在知道她身世之谜以后,会慢慢演变为对她眼神的躲避。很多年后,我会在她面前无法控制地暴露出对自身血统的厌恶。是她的家人害死了我的家人,这个念头让我恐惧。而我又会为了维持那仅存的爱而怯懦地无法向她坦白。我没法陪她走完人生。我是不是,不配拥有这根吊坠?”
礼查抬起头,看见乔贞渴望得到肯定回复的眼神,于是他说,“你当然值得拥有。”
“谢谢。”乔贞好像受到了鼓励一般点了点头,低语着。
礼查的眼睛紧紧盯着乔贞未能被衬衣完全遮蔽住的伤,问道,“你脖子以下胸脯以上的这些疤看来就是那时候自尽未果留下的。你不是已经治好它们了?”
乔贞反问道,“它们看上去是不是已经很淡了?”
“还很清楚。”礼查说,“我第一眼看清你的时候就发现了。”
仿佛得到了最大的抚慰,乔贞笑了。
“我虽然治好了这些伤,但刻意不让表面的创口全部愈合,默许它们在我身上留下印记。这些印记,就是我缅怀死去的爱人的方式。”
礼查点点头,“那后来呢?”
“后来……我想起歌蕊雅死前的嘱咐,原路返回,想找到她昏迷的弟弟。我回到赴约的地方看过,但那个孩子已经不见了。他是伤重死掉了,还是给人贩子抱走了,我不清楚。脑袋被磕一下应该不会致死。也没有人贩子能把他拐走。他应该还活着,踏上自由的道路,去过他想要过的生活去了。对于那个私生子的失踪,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更对不起歌蕊雅。再后来,布里斯和我一起在龙王面前撒谎。我用留在身上的伤疤,向他们证明我们遭遇到几个将军级别的达斯机械兽人族。那在异族中,代表特别厉害的等级。为了剿灭这些异族,我召唤了布里斯。我们二人一路跟随异族的身影,穿越了大半个英格兰,才会因此晚归。我这样骗他们。‘那给辅助你完成任务的密探洗脑又要如何解释?’火龙王问。‘因为有个异族趁我们疏忽的时候差点把他生吞活吃了。他怕得不行,口吐白沫,一直说胡话,还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洗脑他是在救他,给他继续替龙族效力的机会。’布里斯替我回答。我记不住他的原话是怎么说的,反正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两位龙王拿我们没办法。他们虽然对我的行为感到不满,却挑不出刺。因为布里斯是海龙王的直系后代,具有最高贵的海龙族一脉的血统,很受海龙王信赖。向来多疑的火龙王对此只能闷不作声了。”
“你的从者还是挺善解人意的。”
“离开龙神殿后他就揪着我的领子警告我,‘别想让我再给你圆谎。下不为例’。”
“哈。你继续说,不要停。”
礼查满怀期待地催促着,可是乔贞却说,“歌蕊雅死后,故事对我来说就算结束了。”
“……”礼查无语地看着他。
“之后的主人公不叫乔贞。它不叫任何名字,只是一团行尸走肉。”他接着说下去,“英格兰王国被纳入丹麦王朝的统治一直持续到1042年。克努特死后七年,英格兰王位又回到韦塞克斯王室之手。二十四年后,征服者威廉的军队横扫英格兰,在海斯廷斯战役中战胜了韦塞克斯王朝的末代君主,建立诺曼王朝。我活的时间比你久得多。一个又一个王朝如风中摇曳的麦子那样起起伏伏,在我眼里崛起、强盛、衰弱,然后覆灭。而我永远是这副模样,保持着23岁时的容貌。我见过太多兴衰,也活得够久了。如果让我说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话,那就是不管我多么强大,如果没有一个人与自己分享,这人生便毫无意义。”
“后面的故事,你不打算说了吗?”礼查颇为惋惜地叹口气,“这可不是个好结尾。”
“还有一点。”乔贞疲惫的声音就像地牢角落里飘着的蜘蛛网和积累在上面的灰尘一般,破碎地在滞重的空气中缓落,“我成为了首席龙术士。”
“噢,那边终于不再只有你一个龙术士了?”
与眼睛中透露出好奇的礼查完全相反,乔贞对自己所获得的荣誉感受不到任何欣喜。他身处于他人无法企及的位置,冷眼旁观后来者呈现给他的敬意和恨意,羡慕和嫉妒。在往后他杀死的众多异族中,只有个位数的人得以知晓他的真名;而绝大多数的人,只记得他是诞生于卡塔特山脉的、被命名为龙术士这类人中间的初代首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