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Chap.2:阿尔斐杰洛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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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朗的晌午,阳光照耀着寂寥的小山村。快到午饭的时候,有人敲门。熟悉的气息透过门窗的缝隙飘荡进屋内。

    “他们来了!”身在里屋的乌路斯,脑袋伸出门缝探了探,又缩了回去,把开门的任务甩给了在外面房间的主人。

    听到从者的呼喊,心领神会的波德第兹放下了手里正拿着的饭碗,从桌边站起来,走到门前。

    老旧的木门遍布着大小裂隙和刺手的木渣碎屑。敞开后,闪亮的阳光和渗透着泥土气味的风立刻往屋内涌入。站在门外的,是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高壮男子,在他身旁,还有另一个拥有鲜艳的火红色头发、身材异常高大的男子。

    二人的衣物上,满是路途奔波留下的痕迹,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经过了一次不短的旅程。他们是麦克辛和高德李斯,横穿亚欧大陆,在说好的地点与同伴碰面,将在未来很长一段不确定期限的时间里,和波德第兹、乌路斯一同守卫于此,监视这一带兴风作浪、掳拐人类的达斯机械兽人族。

    “嘿。”见到老友,麦克辛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壮实的身体挤进屋里。他的身后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似乎装了不少离家在外必备的物资。

    波德第兹亲切地对他微笑,把他迎进来。两人进屋后,他谨慎地朝外面看了一圈,确定没有异状,才把门关上。

    麦克辛的眼珠子快速转动,观察了一下屋子内部。这地方不太大,用眼睛看便能参观完毕。并不宽敞的空间里,整齐地放着最基本的几件摆设,但只站了三个人就显得有些拥挤了。吃饭的桌椅还有放东西的柜子都是又旧又破,全赖居住者的辛勤打扫才稍微像个样子。里面还有间卧室,不过从屋子整体的破烂程度看,情况八成不会比外面好上多少,实在无法对它的舒适度抱有什么希望。发现自己将要入住的地方是这么一个糟糕的环境,麦克辛感到非常郁闷,使劲摇着头,两条粗实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他问波德第兹。

    “我必须经常更换住地。简陋些也是难免。”

    “虽然有想过可能会不太如意,但必须跟你挤一张床睡,还是让我有点意外。”

    “别抱怨了。这地方可不比自己的家。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该庆幸了。”

    “行吧。”麦克辛耸了耸肩,取下携带的包裹,摊在桌上,从里面翻出一个布袋,递给友人。“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波德第兹接过来,打开布袋,看了看里面,眼睛立刻露出惊喜。“哇,山羊奶酪,牛肉干,太贴心了。我两年没吃过牛肉了。”

    “但你吃过兔子肉和狗肉。”乌路斯的声音由远及近传了过来。他走出里屋,加入众人的议事,眼神与高德李斯互相问候了一下。

    “你们来的时候没有很招摇吧?”波德第兹面有难色地看着麦克辛,表情有点坐立不安,好像很介意他和高德李斯的到来会引起某种不必要的麻烦,“这儿的村民可不太友好。”

    “看出来了。见着陌生人进村,就跟防贼似的。”一路的奔波,让麦克辛觉得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在打了一声响亮的嗝后,对波德第兹说,“不过你放心,我们在很远的地方就降落了,徒步走过来的。”

    “虽然这样说,但还是小心为上。”波德第兹拉出两张凳子,招呼他们就坐,“就目前的情形看,他们防着外人也是难免的。”

    “最近有什么异族的动向?”高德李斯看了看波德第兹和乌路斯,找了张比较新的椅子坐下来。

    “你觉得这村子怎么样?”乌路斯反问他。

    “不怎么样。”高德李斯语带不屑,面露嫌弃的表情,毫无避讳地说出他沿途所见的一切,“我看见很多拆迁到一半的楼房。多数住宅空置着,不见人烟。果树成熟了也没有人采集,果实落在地上都摔烂了。废弃的农场里,土壤败坏,弥漫着烧焦皮肉的气味。还有无人劳作的磨坊。这地方就像被山贼洗劫过。”

    “没错。”听完高德李斯的见闻,波德第兹带着叹息摇了摇头,“这村子原来的样子比你们看到的大五倍,仰赖着与布哈拉的粮食贸易维持生机。曾经,这里的农民热爱劳作,土地也非常适合耕种。可是,从我一年前来到这儿,至今离开的住户已超过一半。从事农务的人民都选择远走他乡,也没有行脚商人再来进行贸易,整座村子到处都充满了死气。”

    “难道是……”尾音拖长,麦克辛红棕色的眼睛闪过警惕的光芒。

    “跟你想的没差。”波德第兹点头说,“这地方遭受过异族的劫掠。我驱逐了那群家伙。”

    “难怪你得到了不错的待遇。”麦克辛边说,边嚼起了牛肉干,“他们给了你食物、水,还有屋子。你是这儿的英雄?”

    “算不上什么英雄。”波德第兹谦逊地摇摇头,脸色难掩尴尬,“食物是我打猎弄来的,水是从没人用的井里捞来的。屋子是现成的空房。屋顶在异族攻击的时候被掀飞,围墙也遭到了破坏。原来的屋主逃走了。我重新盖起来的。”

    “还有我。”乌路斯及时补充道,“你做的那些事,每件都有我的份。”

    “对,对。没你帮我,我可做不了那么多。”

    他们所在的这座村庄,曾经被写在达斯机械兽人族劫掠的名单上,遭到突如其来的打击。村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无故失踪,数量急剧消减。那是一群根本无视法纪、超乎人们想象的恐怖分子。他们有人类的外表,力量却比普通人强壮得多。不知达斯机械兽人族为何物的村民,只当他们是一伙从事人口贩运生意的贼寇。众人流离失所,陷入恐慌,就在他们最无助的时候,波德第兹和乌路斯及时出现,赶跑了肆虐的异族。可是,尽管生存的难题得到了解决,曾经繁荣一时的这座村庄在达斯机械兽人族到来后,还是迅速地衰败了下去。再后来,山贼也趁乱闹事打劫,不断骚扰村子里的人。眼看家园不复往昔的繁盛,居民们纷纷搬离,只剩少部分人选择留下。他们对外人表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警惕,哪怕是帮助过他们的波德第兹和乌路斯也不例外。毕竟,能轻易收拾掉一群穷凶极恶的贼寇的家伙,本身就值得怀疑。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得以暂时在这座没落的村庄住了下来,以此作为据点,监控往来于附近的可疑对象,成为震慑异族的一道防线。

    从这对主从的对话中,得知现实与自己想象的全然不同,麦克辛不禁同情了一把对村民有恩却依旧不受待见的友人。“这儿的人就那么不相信你啊?”

    “他们遭受的磨难够多了。我要是做得太张扬,村民会把我当作又一个怪物,或者揣测我是那群恶魔的同伙。我都是偷偷处理的。”

    “你没杀光吧?”

    波德第兹试着回忆,“那是一支人数不过百的小部队,领头的是一名实力平平的先锋。我和乌路斯趁夜色突袭了他们。没遇上特别难对付的级别,因此围剿起来还算顺利,除了……他们的嘴特严,以及特别会逃。最后我们只活捉到三个俘虏。我杀了一个,逼另两个开口,你猜结果怎样?”

    乌路斯接过话,“他们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知道保守秘密的重要性,这点很让人头疼。那两个家伙宁愿自刎,也不肯对我们吐露半个字。”

    “哼,我早就料到这不是项简单的任务了。”高德李斯交抱着他粗壮的双臂,发表见解,“如此看来,我们能做的,也就是继续留在这破地方守株待兔,等到耐心被磨光为止。”

    “恐怕没那么简单。”乌路斯否定了他的看法,“异族的活动范围非常广,并不局限于某个国家或某座城镇。为了追上他们的脚步,平均一年我们就得换一回住处。而最近这个阶段,我们已经有大半年没发现周围有哪里出现不正常的状况了。我保持每天一次巡逻,沿阿姆河北上至玉龙杰赤,东至撒马尔罕,西至图斯、马什哈德,南至卡尔施、莫夫,最远到过赫拉特,这么大的一片区域内,都找不着半点异族的影子。那群狡猾的家伙既然已经知道我们守在这里,肯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他们又一次转移目标,不在这附近劫掠了。今后若想抓住他们,只怕会越来越难。”

    乌路斯的话,意味着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不到彻底挖掘出这群异族线索的那一天,任务就不会完结。光是想想波德第兹接手这项任务的时间,麦克辛就觉得恐怖。他的友人受两位龙王的嘱咐,长期驻守在远离西方的亚洲大陆,其根源在于阿尔斐杰洛出狱后,协助波德第兹击败了一个叫卜朗彭的异族将军,获知了刹耶王军队粮食短缺的秘密。而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今后,麦克辛也将过上和波德第兹一样劳苦的日子,如游荡在荒野的猎户般居无定所,在风雨中追寻异族的踪迹。一想到这无比艰辛的未来,麦克辛就忍不住挠头搔耳。他偏过头,无奈地望向老友,嘴里咕哝着发出埋怨的叫嚷,“这份苦差事还得持续多久啊?”

    “没有答案。天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波德第兹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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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洛看着门外的阿尔斐杰洛,满眼都是惊讶。继十个月前的那次到访,他竟然又一次离开卡塔特,来到了这里。再看他脸上那抹含着微妙笑意的表情,无疑又是没得到任何人的批准,任性而为的举动。苏洛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

    进屋时,阿尔斐杰洛说,“我没感应到卢奎莎的魔力。”

    苏洛转身回答,“她不在。”

    两个人一边上楼一边交谈。“你应该看住她。”阿尔斐杰洛走在前面,回头对他说,“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修齐布兰卡失踪了,疑似被异族抓走,就跟那时候的卢奎莎一样。现在,卡塔特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草木皆兵,人心惶惶,气氛紧张得不得了。”

    “我管不住她。”苏洛声音低哑,“何况这次是龙王的传唤。”

    “噢,是这样啊。”阿尔斐杰洛煞有其事地应了一句,心里却在暗喜。他就是算准了卢奎莎被支开的时间,才选择在这时候过来的。“你怎么没一起去?”

    “只是去卡塔特而已,又没有危险。吉芙纳跟着呢。”

    到了二楼的客厅,苏洛问他喝不喝茶,阿尔斐杰洛挥挥手说不需要,表示随便聊聊就好。于是,他们面对面坐在沙发上。

    “龙王是想了解她在异族巢穴遇到的状况吧?”阿尔斐杰洛装作好奇的样子。

    “他们召唤卢奎莎,假装很重视这个问题,可事实是直到又一个受害者出现,他们才想到要好好解决。”苏洛的语调里充满了讽刺,“结果恐怕要让他们失望了。卢奎莎的记忆完全被洗去,问不出什么具有价值的东西。你猜龙王会不会为此恼怒?不过,我早就习惯见他们生气和失望的嘴脸了。”

    在自我嘲弄般地说完这番话之后,苏洛突然抿唇笑了笑。望着他的脸庞,阿尔斐杰洛忽然觉得有一股冰冷的寒流骤然涌进心底。

    “龙王决定对济伽王的势力用兵了?”沉默了些许时间,苏洛问。

    阿尔斐杰洛看看他,简短而果断地回答,“没有。”

    苏洛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在为自己仍存有侥幸的心态感到可笑。叹息声仿佛能穿透空气。“龙术士的命对他们而言就一钱不值?要我们卖命的时候就召唤,不需要的时候哪怕出事了也不在意?”

    阿尔斐杰洛也跟着叹了一声,“现在还没有十足的证据表明修齐布兰卡的失踪和济伽王有关。其实我觉得那些事都不重要。济伽王真正需要的人是我,不是你,也不是卢奎莎。至少你们俩不会有性命之虞。”

    “你的宽慰之语,并不能使我高兴起来。”

    “但现在,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就让柏伦格和柯罗岑去烦恼吧。他们俩已被龙王命令去寻找修齐布兰卡。照我看,就跟水中捞月差不多。”

    苏洛低垂着视线,默默不语,脸上的神情一片淡漠。阿尔斐杰洛盯着他,试图从他的沉默中窥探出他内心的想法。他所思何事?为什么闷闷不乐?在担心接受族长盘问的卢奎莎?还是在想接下来该进行的话题?

    沉默持续得有点久,阿尔斐杰洛想要说话。“你们还没搬家?”

    “再过段时间吧。”苏洛沉闷地应道,“地方已经选好了。搬去米兰。”

    “米兰啊,听起来不错呢。能重新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吧?”阿尔斐杰洛微抬起头,眯着眼睛,一脸向往的表情,然后转过头望向苏洛,用劝慰的语气对他说,“我觉得,就目前而言,修复你们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可能这辈子也好不起来了,”苏洛的唇边勾起一个苦笑,慨叹道,“在我犯下那个错误之后……”

    “究竟是什么错?”阿尔斐杰洛定神朝他看去,“每次你都欲言又止。”

    苏洛表情木然,沉默了半晌,突然站起来,“找点东西吃吧。我有些饿。”

    用肚子饿作为借口岔开话题算不上聪明,不过阿尔斐杰洛也没什么可指摘的,跟着他走去了厨房。

    苏洛拿出卢奎莎一大早就做好放在厨房桌上的甜面包圈、蜜汁烤鸡和腌牛肉,又打开矮橱,翻到几罐装在陶器里的小麦酒,好像得了件宝贝似的捧回客厅。阿尔斐杰洛帮他一起把食物和杯碗刀叉拿上去。

    在餐桌上,阿尔斐杰洛有时候会看着他,而忘记要吃东西。苏洛的手很少会伸向松软香甜的面包圈、可口的牛肉和烤鸡,对小麦酒倒是兴趣很大,仿佛它才是这一顿的主食。他看着苏洛一杯又一杯地倒酒,好像下决定要酣睡一整个世纪。他想劝他喝酒要适量,最终还是没能开口,便陪着他小酌几杯。

    喝醉酒的男人通常会成为饭桌上最容易滔滔不绝的存在,即使是酒量惊人的苏洛似乎也逃不出这个定律。酒过数巡之后,他的两颊飘起绯红,眼睛变得迷离和透着湿意,嘴里不清不楚地嘀咕着天马行空的醉话。酒水滴在他敞开到胸膛的领口,洇湿了柔软的毛料和底下的两条锁骨。阿尔斐杰洛出神地望着他,觉得这一刻的苏洛性感极了,不知道是酒精加深了自己对他的感觉,还是他本来就具有如此诱人的魅力。

    存麦酒的罐子一个个空了出来。渐渐地,阿尔斐杰洛有些醉了。脸上一片燥热,脑袋变得沉重,听不进苏洛的话,喉咙到胸口都有些发闷,好像透不过起来。他知道自己已近极限。从小到大,他一直不怎么能喝酒,即使当了首席,有时需要在龙族举办的狂欢宴上应酬,都没能培养出良好的酒量。在仍不时灌酒、战斗力依旧满满的苏洛面前,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奉陪下去了。

    “苏洛,我们是不是该停一下……”

    正当阿尔斐杰洛一手扶着脑袋,一手拍击桌面,劝苏洛不要再喝的时候,苏洛突然坐直身体,正色看着他,说出了令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失灵的一句话。

    “我曾经让卢奎莎怀孕。”

    “……什么?”

    “在她的腹部,曾有我的孩子。”灰绿色的双眸,带着醉意和异样的感觉,正视着阿尔斐杰洛,苏洛嘴角一歪,露出苦涩的微笑,“可我却害她失去了生育能力。”

    被苏洛这样一说,阿尔斐杰洛顿时觉得自己混沌的大脑完全清醒了。

    清爽的淡色液体滑进鼓动的咽喉。一口吞下整杯小麦酒,苏洛把杯子放下,嗫嚅着说了起来,“她是第一个女性龙术士。龙王不放心她,想考验她的能力,便在她受封后不久,把刚好调查到的托斯卡纳地区的任务交给她做。她在山上接受魔导训练两年,我也和她分开了两年。我很想念她,请求龙王让我随行。任务完成后,我们就过着四处飘荡的逍遥生活。一年后,她怀孕了,喜笑颜开地找到我,告诉我这个喜讯。她想要和我结婚。”

    “喔。”装作若无其事地含糊应着,阿尔斐杰洛偷瞄了一下身边人的脸,看见他目光涣散,眼底潜藏着无底的忧伤,整个人显得憔悴而颓唐。

    “你应该知道的,阿尔斐杰洛,她的父亲在她婚姻失败后,怪罪她断送了家族兴盛的机会,曾想要她的命。你听过那个故事吧?”

    红金色头发的男子扶住发胀的前额,僵硬地点了点头。

    苏洛没管他的反应,继续说了下去,“她满怀欣喜地告诉我有了我的孩子,以为我会娶她,可盼来的,却是我坚决要她把孩子打掉的噩耗。”

    “苏洛,你为什么执意不肯要孩子呢?啊,是因为那个原因吗?因为你们俩都是龙术士?”

    在术士界,人们无法通过家族延续的关系,发展成一个群体。也就是说,不会出现因为父母中的一方具有超凡的魔导素质,就能将神奇的基因遗传给子女的情况。两个龙术士互相结合生儿育女,后代倘若无法继承父母的能力,就是个注定会死在他们前面的普通人,既不能沿袭父母的魔法天赋,又无法常伴膝下,只会徒增伤悲。

    “那是次要原因。我当然知道两个龙术士孕育后代注定是个悲剧。但其实,我压根没往那方面想。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要孩子。而卢奎莎……”苏洛苦叹一声,嘴里咕哝着半清不楚的话,“她在被血亲背叛后仍渴望建立一个家,依然向往着亲情……她比我勇敢!”

    听完这些话,阿尔斐杰洛忍不住叫了一声,却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他看见苏洛的杯子里又注满了酒。

    “我没有做好建立一个家庭的准备。我不想成为某个人的父亲,更不想要家。这东西我毕生都在逃避。”酒精给苏洛的音色染上了几分浑浊。他缓慢地说着,嗓音厚重而压抑,还夹了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微颤,“就这样,我做了这辈子最错误的一个决定。我叫她打掉了我们的孩子。虽然她照我的话做了,但我能够体会到她有多么受伤。卢奎莎那段由父亲一手操控的婚事是失败的。她内心最大的渴望,就是能按自由意志与她相爱的人结合,得到一段美满的婚姻,和一个完整、温暖的家。但是那种东西,我给不了。我和她相识那么多年,她一直是个爱笑的女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流泪,就是在我要求她放弃生育的时候。后来,她不止一次怀孕。第二次,她瞒着我想把孩子生下来,直到被我发现才肯堕胎。又过了两年,她怀上第三个孩子。那应该是场意外,我完全没发现,而且我已经很注意不再往里面射了。但她还是有了身孕。那段时间,我和她的关系有点紧张,所以当她借口要出去散心,我完全没产生怀疑。分开了几个月,她突然回来,对我说已经把孩子处理掉了。由于怀孕的时间太久,落胎的过程非常凶险,差点因大出血而有生命危险,靠魔法才化险为夷。但她一直等孩子没有了以后才告诉我。她已经不哭了。可我哭了。她就抱着我,唱安眠曲给我听。她为我做的牺牲,极大地损伤了她的身体。那次之后,她从此不孕,即使万分艰难地怀上,也会早早流产。是我剥夺了她做母亲的资格。自从未出世的孩子被他的亲生父亲杀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心里暗自发誓,哪怕她今后做了再多错事,我都要原谅她。必须——原谅。”

    苏洛不知道自己的语言有多混乱,因为他并没有清晰地整理他此刻奔腾错乱的思绪,只是把急欲倾诉的东西,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

    阿尔斐杰洛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黑发的友人。把这个男人困在网中的,是他自觉没有资格获得幸福的自卑感。他应该把那些心结忘掉的,忘掉所有的悲伤和哀痛,重新开始他的生活。然而,这个被家族抛弃的男人,却懦弱地选择了逃避。至亲背叛的记忆,在他的精神意识里根深蒂固,使他对人生失去信心,固执地认为自己不配拥有幸福。怀持着这个错误的想法,他逃避过去,厌弃眼前的幸福时光,苛责甚至憎恶自身,最终,亲手毁掉了他与卢奎莎的爱情。

    “她极度渴望要一个孩子,我却正好相反,用各种理由摧毁了她成为一个母亲的愿望。我与她虽然是龙术士,我们的孩子却无法像我们一样享受着龙族高寿的庇荫,总之,由于这样那样的顾虑,在子嗣问题上,我始终不肯松口。她没有忤逆我,可我知道,她恨我!尽管她没有表现出来,但是在这件事上,她恨透了我……”

    阿尔斐杰洛没有说什么,一直安静地听着。紫罗兰色的眼睛充满迷惑地看着苏洛,内心在同情卢奎莎与坚定自身立场之间挣扎。

    “虽然她经常和其他男人寻欢作乐,但她始终都没有离弃我。她已经是龙术士了,不老不死,她还图我什么?她有一千个理由离开我这个逼她放弃自己孩子的混蛋身边,但她从来没有。我对她的纵容,都是建立在我知道她深爱着我的基础上。”苏洛的语调坚实而断然,眼中丝毫没有为自己辩白的神情,“关于这点,你无需同情我。”

    终于,阿尔斐杰洛觉得自己能插上话了。基于礼貌的素养和朋友的立场,他都必须对这件事作出回应。

    “嗯,其实呢,我猜到过这个答案。为什么始终不肯说出来呢?这也不算什么特别难以启齿的事吧。”

    手里拿着酒杯的黑发男子低下头来,紧紧地抿着嘴唇,眼眸中闪露出惭愧的目光,对准杯中的酒液,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因为我做得很过分。说真的,我怕你鄙视我。”

    他在这整件事中扮演的是一个极端自私的角色。他不敢承认那个丝毫不肯为卢奎莎的心情和身体考虑的男人真的是自己,所以一直都无法对阿尔斐杰洛坦明这一切。

    “你因为自责,就无限包容她,放任她在外面乱搞?”阿尔斐杰洛说着,轻轻地摇了摇他那耀眼明亮的红发,“原谅我不能同意这个做法。你不能用一个错误去填补另一个错误。她和其他男人的交往,你有多少了解?”

    “不知道全部,但也不少。我知道在与她交好的男人中间,有某些龙术士的身影。”

    “我该称呼这为什么?大度?慷慨?你看到他们脸的时候就不想打他们?”

    阿尔斐杰洛的语气似有不屑,又似带忧郁。他为难地朝这个自作自受的男人望过去。意想不到的是,在这个时候,他居然笑了。

    “我尽量不看他们的脸。”苏洛淡淡地摇头笑起来。那表情,那姿态,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可你看了我够多次了。无趣地这么想着,为掩饰心虚,阿尔斐杰洛赶紧啜饮了一口酒。

    见苏洛没有要主动开口的意向,他便追问道,“你什么都懂,清楚地知道她背着你所做的一切,竟还能和她延续那么长时间的感情?我猜你心中一定有这样一个借口,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催眠自己,觉得她是为了报复你才滥交的,对吧?”

    苏洛听了这话,仿佛拒绝被动摇一样咬住下唇,嗓音有些许沙哑,“你说的没有哪里不对。”

    “你还在为她辩护。”阿尔斐杰洛被迫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想说,在失去孩子前,她还算是个品行端正的女人咯?”

    苏洛沉默须臾,眉头微微皱起,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她是天使和恶魔的混合体。”酒液的余波在他透着醉意的灰绿色眼眸里摇荡着。“她愿意为我付出,也藏有自己的欲望。”

    阿尔斐杰洛的双眸闪耀着理性的光芒。他慢慢地、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看法。“凭心而言,苏洛,在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前,你应该娶她的。”

    他的话让苏洛吃了一惊,脸上一瞬间出现了呆滞的神情,彷如一个迷茫懵懂、不经世事的少年。

    如果连对卢奎莎厌恶的这个男人都如此表态,那就真的是自己错得太离谱了吧。苏洛无法藏匿住脸上堆砌的苦笑,他甚至能感受到面部的肌肉在不断挤压皮下的骨骼,无奈地发出颤动的感觉。如果能和卢奎莎组织一个家庭,生育一两个后代,即使龙王再怎样不认同他们的这段关系,他也不会在乎的。如果能完全不在乎外界的干扰,他就不必推荐阿尔斐杰洛,来试图稳固自己和卢奎莎的地位了。既然龙王反对他们的交往,那不如彻底反其道而行。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现在谈这些还有什么用。”平缓地叹了一声,苏洛阴郁的面色恢复白净,然后淡淡地笑了,“错误早就在那里了,余下的日子都将品尝当初铸成的恶果,还在乎什么娶不娶的。”说完,他又倒了满满一杯,然后一口气把麦酒灌了下去,喝得一滴不漏。

    卢奎莎在苏洛心中的地位不可替代,但并非不可动摇。苏洛会在今天选择向旁人直抒胸臆,证明他已经无法再说服自己继续下去,继续这段千疮百孔的感情。否则,他根本不可能说出那么多有关卢奎莎的私密之事,铁定还会像从前那样,强装镇定地死守住这些秘密。

    “你们的关系已经那么糟了,分开也许是一种解脱。”这些年来,早已经互生嫌隙的二人,心灵上的距离一定是越来越遥远了吧。既然如此,再强迫自己和对方在一起,无疑是一种精神折磨。它除了浪费时间,和缓慢消耗完他们最后那一点点感情外,就再无其他的意义了。阿尔斐杰洛是想要劝苏洛放手的,却碍于自己对苏洛的向往,不太好意思直接干预。“先说清楚,我并不想裁决你们这场纠葛不休的感情,以我的立场也没资格对此指手画脚,只想提出我认为可能是最好的一种选择。”

    “我理解。或许你说得对。”

    空空如也的酒杯在苏洛手里晃了晃,然后被摆在桌上。他微微点头,慢慢闭上那闪着朦胧醉意的双眼,却没有完全阖起,好像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苏洛不说话,趴在桌前睡觉。阿尔斐杰洛也不作声,坐在一边默默发呆。没人陪自己聊天解闷,他只好一边吃盘子里所剩不多的腌肉,一边孤独地品尝麦酒。他喝的速度很慢,每一口都只是微微轻抿的程度,觉得呛嘴了就停下来喘两口气,好让头脑保持适当的清醒和醉意。

    好长之间,苏洛都没有说话,安静地趴伏在桌子上,任凭睡眠之神轻抚身体。但是阿尔斐杰洛知道,他并没有真正睡着。于是,他尝试着看看能不能唤醒他继续交谈的欲望。

    “苏洛,我能感觉到你心中的恨。”阿尔斐杰洛的指头玩弄着手边的酒杯,悠悠地对空气说,“不要企图隐瞒我。你必须承认这一点,你跟我一样,也是恨着龙族的。”

    他感觉,身边的人似乎动了动。

    苏洛调整了一下姿势,慢慢坐直了身躯,一回过头来,正巧对上阿尔斐杰洛那双荡漾着醉人光彩的眼睛。

    本来,刚刚凭藉着酒意说了很多平常不可能坦白的话,长久以来郁积在胸的痛苦已经有所缓解,苏洛的心情也跟着舒畅了一些,可是,却又被对方带入到这个他不愿面对的话题。

    “龙王赐予我首席的地位,却剥夺了我的自由。我只是龙王霸权下的一个忠实且有剩余利用价值的齿轮,一个必须依附于他们才能生存的傀儡罢了……以前我还唾弃过杰诺特,但是现在,我觉得我能理解他了。为什么要为一个根本不拿你当回事儿的政权卖命呢?实在太愚蠢。可惜,我错过了唯一能跟他交朋友的机会。”

    在阿尔斐杰洛咕哝自语的时候,苏洛一直低着头,尽量不去看他的脸,眼睛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膝盖和地面之间游移。

    然而,当听完这番真挚却令人心绪不安的话语后,苏洛游离的眸光一瞬间凝聚起来,像是预知到凶险一般,眼里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你醉了,阿尔斐杰洛。”他带着一种旁观者特有的语调,冷静地提醒他。

    “我没醉!”

    阿尔斐杰洛低吼一声,侧过头注视着苏洛。那双眼里的恚怒和怨恨,让苏洛不禁汗毛直竖,感到寒气从背脊后方升起。

    尽管为阿尔斐杰洛骤变的态度以及他开启的话题方向感到一丝惶恐,苏洛却依旧沉默着,只当他是在酒后说疯话。身边人的漠然,让阿尔斐杰洛极为不满。于是他伸手搭上苏洛的肩,用劲掰过他的臂膀。

    “他们在卢奎莎性命交关的时候,选择了放弃。你难道忘记了吗?”

    “还不是因为你从中作梗?你催眠了强尼,诱使他自杀,害得我和卢奎莎断了线索,把任务搞砸。否则龙王也不会那么厌恶我们。”

    苏洛态度强硬,用非常不客气的语调怒斥阿尔斐杰洛。但是话一离口,他就反悔了。果然,身旁的男子马上翻出旧账反驳他,语气比他更为坚决和强硬。

    “我作梗,是因为你们先对不起我!”

    “这是又扯回去了?”

    苏洛露出一脸的疲态和不耐烦的表情摆了摆手,不想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这下反倒刺激阿尔斐杰洛更加用力地紧抓住他的手臂。

    “你应该帮我。这是你从一开始就欠我的。”

    “不要把过去和现在混为一谈。”

    “你永远欠我的。”阿尔斐杰洛的目光冒着寒气,一动不动地凝视苏洛的两只眼睛,“来这儿找你前,我先去了另一个地方。”

    “去了哪里?”受他指引一般,苏洛脱口问道。

    “我去看了朱利亚诺。”平静却略带伤感的话音,从红发男子的嘴中传了出来。“他孤独地躺在床上,早已死去多时,尸首都化成了白骨,却无人发现。”提起在荒郊野岭独自逝去的爱人,脑中不觉浮现出他死时的模样,阿尔斐杰洛的脸庞弥漫上一层忧伤。“我埋葬了他。”

    苏洛立刻闭口不语,显露出窘迫的模样,惭愧地垂下头。随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很抱歉,你们本来是一对。”

    “谁让我抵不住诱惑,跟你离开了呢?”阿尔斐杰洛呵呵笑着,“我一直都是个容易被世俗之物吸引的人。”

    他将过失归咎于自己。这让苏洛更加不好受了。

    阿尔斐杰洛看向他,此刻他正低着头,额前的黑发柔软地垂搭下来,形成一片碎影,挡在视线前方。碎影之下,只能看到他迷离的眼睛。而他的模样,从没有像现在这般为难。

    “沉默解决不了问题,苏洛。你必须帮我。”阿尔斐杰洛把手放在苏洛的胳膊上,温热的手心按着紧贴他皮肤的衣物,用劲有点大,好像要把自己的肉体融进他的灵魂里面似的,反复按了几下才拿开,“但是现在,我必须走。”

    “你要去哪?”苏洛猛然抬头,高喊的质问伴随着推开桌椅的声音响起来,“回卡塔特吗?”

    这简直有些多余的废话,被他脱口而出。可能在他的心里,已隐隐有了某些不好的预感,似有若无地盘绕着。

    他的客人早已站直身姿,用那惑人的紫罗兰色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然后没有任何感情地将高挑的身子转了过去,朝门扉的方向大步移动。

    “阿尔斐杰洛!”苏洛僵立在原地,大声叫他的名字,等待他的回答。

    在门前停止脚步,回头望向苏洛满带忧色的面庞,阿尔斐杰洛坚定而决绝地答复道,“去能达成我愿望的地方。”语毕,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当他走后,苏洛为自己又倒上一杯酒,一个人坐在桌边享用,看着窗外的阳光逐渐笼罩上阴影,直到晚霞给所有的东西涂上浓浓的红色,就像一张血盆大口,要吞噬掉一切。那样相似的黄昏,仿佛只有他和卢奎莎在小镇艾克斯初次相见时才看到过。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好怀念过去的时光。他忘不了那个黄昏,忘不了她迎面而来的笑容。可是,脑海中所有美好的场景,又一下子让一张泪眼婆娑的脸庞给占据了。

    任他怎么努力,他都无法忘记那张深深扎根在脑海深处的泪脸。此后,她身上的香气就不再只属于他一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谋杀了他们的孩子。

    苏洛隐隐感到,体内涌起了一股突然升温的妒火。在他最悲哀最无助也最愤怒的时候,他会拉着她的手请求她,不要再让别的男人爬上她的床。每一次,她都严肃着脸向他保证,绝不再犯。然而,这样的保证对她而言并非承诺,只是句随口拈来的玩笑罢了。这很残酷,而她正是这么一个又爱笑又残酷的女人。苏洛看不透当她唱起优美的安眠曲哄他入睡时,脸上流露的那副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慈爱的诡异笑容,只能沉浸在那悠扬又略带伤感的旋律里装醉。有时候,洗涤精神上的清醒不一定非得依赖酒精,女人的胸怀也可以。他一直都觉得卢奎莎的体香很好闻,丝丝清甜,仿如幽兰。正当苏洛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又闻到了——那股熟悉而诱人的淡淡香气。

    “亲爱的?”

    在意识真正清醒前,他听到了这声呼唤,同时有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背部,动作轻柔地摇了他一下。

    卢奎莎于黄昏时分回到家,看见苏洛趴在桌上一动不动。杯子横着倒在他手边,残余的酒渍肆意乱流,沿桌角滴落在地。

    “怎么睡在这儿?”

    即使分辨出呼唤的声音来自于卢奎莎,苏洛仍旧闭着眼,双手交叉遮住面部,仿佛是为了避免清醒而做的最后抵抗。卢奎莎又拍拍他的肩膀,终于让他醒了过来。苏洛睁开眼睛,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孔,并且听到吉芙纳啧嘴的声音。卢奎莎把手放在他脸上,像是要抹去镜子上的灰尘一般,使劲地从脸颊抚摸到颈脖,好让他尽快拾回神志。

    苏洛眼色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你回来了?”他又看了看旁边的吉芙纳,再把视线转回面对她。“事情谈妥了?”

    “我把我仅知道的都告诉了族长。”卢奎莎伸手放在口鼻前,掩住了扑面而来的酒味。

    “他们有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除了脸有些抽筋。”

    “很好。”苏洛握拳抵住额头,自暴自弃地咕哝道,口齿含糊不清,脸上是饮酒过量者特有的那种潮红。

    卢奎莎真不想看见他这副借酒浇愁的颓废样子。瞧他喝得一塌糊涂,一副醉醺醺的姿态,铁定是把家里囤积的小麦酒一次性挥霍没了。印象中,这男人一直都很节制,可从没有如此放纵自己呀。卢奎莎无奈地摇了摇头,把随身的小包交给吉芙纳,卷起袖管,开始着手整理狼藉一片的餐桌。扶起倒落的酒杯,把残羹剩菜归集到一个盘子,所有弄脏苏洛衣服的东西很快都被清理到一边,凌乱的桌面被腾出一片较为干净的空地。

    在她整理东西的时候,苏洛一直低着脑袋,手指按住额头,嘴里呼出带有酒气的、不连贯的喘息。

    “你在家做什么?一个人喝闷酒?”终于,看着明显两人份的餐具,卢奎莎忍不住问道,“似乎不太像啊。”

    “来,”苏洛没理会她的疑问,只顾着去抱她,一双手臂如同粗韧且粘性十足的藤蔓缠住她的腰,“过来。”

    “别这样。我要你回答我,今天谁来过了?”

    “没有谁。”

    “哈,一定又是那个男人吧。”

    卢奎莎不太高兴地冷哼一声,挣脱开苏洛的怀抱,步子往旁边的一个摆着鲜花的柜子移,想要把花瓶底下垫着的干净抹布拿过来擦拭桌面。

    一只苍劲有力的手阻止了她的步伐移动。“别走。不许你走。”苏洛朝她伸出手臂,像一个调戏女人的醉汉那样将她搂住,抱了个满怀。“到我这儿来。”

    “做什么呀?”

    卢奎莎被搂得一时有些站不稳,身体左右摇晃。她感觉有一股暖流袭向了自己的胸腹,在那里,有某件非常炙热的东西贴了上去。一张在酒精和情|欲的催化作用下显得有些发烫的脸庞。

    苏洛埋首在她香软的胸口,闻她身上的气味,双臂紧紧地抱着她。“陪我睡觉。”他闭着眼,低声呢喃。

    “可是这些盘子……”

    “明天再洗。我要你陪我睡觉。”再次强调后,苏洛晃动着身体站起来,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干脆果决地横抱起卢奎莎的身子,迈着不太稳健的步伐走出两步,把她放在客厅沙发上,粗糙的手指伸进她的胸衣。

    “不行。”卢奎莎仰面躺在苏洛的身下,扭动着躯体不断挣扎,“不能在这里。”她想抓住他的手,阻止衣裙逐渐离开自己的趋势,却使得他的动作更加用力和粗暴。

    随着一阵衣服被拉扯的细碎声,卢奎莎清楚地感觉到紧贴肌肤的冷意。破碎的衣裙下,一对雪白坚|挺的乳|房暴露在空气中。再然后,苏洛宽大的双掌如叶片般包覆下来。

    急促的呻|吟咔在喉咙里。抵抗不过男人的力量,卢奎莎只好屈服。她羞涩地扭过头,淡紫色眼眸无奈地瞟向吉芙纳,示意她退下。

    吉芙纳早就领悟到要避开这尴尬的场面,没等主人的眼神望过来,身影就化为一阵红光,钻入她后颈的契约魔法阵,消失不见。

    “真是的,做就做好了,干嘛弄坏我的衣服啊……”

    四肢舒展在苏洛的身下,卢奎莎轻声抱怨了一句,以无比顺从的姿态迎合他,照他的节奏摇摆身体。接下来,她没有再说话,因为苏洛没有回应。除了极为情绪化地撞击着被他禁锢在两臂之间的女人,他什么话也不说,好像天生只会做这一件事。

    身体被霸占着,任由上面的人支配。随着律动的加快,卢奎莎的口中溢出的呻|吟越来越无法掩藏。紧贴住她的男人没有丝毫陌生感,但是那比任何时候都要激烈粗鲁的动作,却让她感到心神不宁,甚至有些害怕。下|身传来被刺穿的疼痛,卢奎莎紧咬牙关,承受着毫无怜惜的掠夺。过去和他做这件事情的所有场合、时间、地点和方式,在她脑子里逐一闪过……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卢奎莎不敢发出叫声,更不敢与他视线接触,而苏洛打从一开始就没看她的脸。屋子里,只剩沙发脚在地面不断震动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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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得太大了。绵绵密密的雨,像空中抛下的一根根晶莹水线。视野渐渐模糊。

    积在睫毛上的雨点已经浸到了眼窝里,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伸手抹掉眼皮上的水,视野只清楚了一瞬间,马上又被密集的雨滴淹没。滂沱大雨猛烈地击打着林地上的泥壤和植物,轰隆隆的雷雨合奏声灌进耳里,无时无刻地响着,盖住了疾驰的脚步和身体碰擦树叶的声音。尽管有繁茂的树冠遮挡掉大量雨珠,身上的衣服还是湿得精光。然而,恶劣气候带来的困难,根本无法阻止阿尔斐杰洛疾行的脚步。他就像一头只想着要快些回巢穴避雨的野兽,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在满是泥水和林间小路中狂奔。

    暴雨的浇淋,使一切物体都裹在一团气泡之中。以往安谧的树林顿时充满了许多不可预知的危险。烦人的叶片,挡路的藤蔓,绊脚的树根,以及掩埋在土里的岩石和动物碎骨,都被白花花的雨水遮住了轮廓,稍微有一点不小心,就会在全速奔跑时给身体添上伤口。但暴雨并非没有一点好处。至少阿尔斐杰洛微醉的大脑,在雨水充分的浇灌下变得清醒了。

    通过枝叶的缝隙,在身体右前方的视线尽头,阿尔斐杰洛能不时地瞥见一座被闪电照亮轮廓的大山。那名为喀尔巴阡山的庞然大物,在阴雨天厚重的雾气衬托下,成为一团横着倒塌在地面的巨型青灰色雕塑,凸显于远方。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阿尔斐杰洛飞身跃上枝头,开始在树木上方奔驰。

    保持“幻影”奔跑模式,全速飞越了三十分钟,与不停不歇的脚步相反,眼前漫溢的水帘渐渐变得稀薄。雨势随天边落日的西沉越来越小。狂风锐减,乌云散开,视野变得开阔了一些。阿尔斐杰洛脚尖轻点树叶,纵身落回地上,启动远视术朝前望去。南喀尔巴阡山的轮廓如幽灵船的船头般探出水雾,骄傲地展示着它魁梧壮硕的躯体,仿佛随时都会朝这边倾压下来。

    刹耶和他爪牙们的藏匿之所,很早以前就被阿尔斐杰洛获悉到了。但是让佛熙特在威逼利诱下吐出的情报真正得到证实,还需追溯到去年阿尔斐杰洛趁下界之际对这一带进行的实地勘察。自从十个月前的那次探访以不太成功的结尾收场后,他一直没有遗忘这里,总想着要再次前来。现在,愿望终于实现了。

    确认了一下身体的状况,觉得还不错。尽管如此,他仍然慎重地将步伐从快跑调整为探索式的慢步前进。阿尔斐杰洛可不愿提前拉响颅内的“警报”,不敢一下子就离刹耶的地下宫殿太近。倘若那个立场暧昧的王当真洞察了他的心思,意图跟他合作,会否再派一个使者来找自己呢?

    带着各种不确定的想法,阿尔斐杰洛走上山。当他想着要寻找那条记忆中的隐蔽小径时,他感到腿脚开始不好使了。随着步子深入,走路的动作变得迟缓。脚掌颤抖着,僵在半空,竭尽全力地挪动。每跨出一步,都仿佛经历了极其艰难痛苦的心理挣扎过程,肢体才最终落实下来。他的主观意识是想要继续前进,身体却在扯他的后腿。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他的命令,让他远离想要去的地方。而控制身体的司令塔,毫无疑问是他的大脑。

    现实令人沮丧。自从22年前的那场牢狱之灾,龙王结界对他的制约效果始终没得到根除。这回比上一次起反应更快,好像龙王预知了接下来的事,提前唤醒布置在他大脑里的抑制性物质,让它们散播开来,成为遏止他行动的力量。阿尔斐杰洛痛恨这种身体不完全听自己意志使唤的挫伤感,可事实不容他争辩。他没有办法再前行了。

    一停下来,脚底就好像被糊在了泥地上似的,再也动不了一下。他又试着往前挪了两步,用了十秒钟的时间,而后,终于完全放弃了。心灵上的疲累,让他弯下腰大口喘气。脑子里的杂音又开始复苏,歇斯底里地叫唤着,一刻也不停止。头部的剧痛压迫着他,连正常呼吸都变得难以进行。

    再次被无法忍耐的头痛打败的男子,无助地抱着头蹲下身子,待在原地不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双掌死摁着头,指甲紧抠上去,以制造痛楚的方式缓解痛楚。稚嫩的头皮被挠出一排排痕印,红发随之根根散落。

    “哈……哈……到此为止了吗?”

    他们剥夺了他“恨”的能力,培养他成为听话的鹰犬。他们剥夺他反抗的思想,让他在争取自由的道路上寸步难行。

    在原地蹲了一会儿之后,阿尔斐杰洛慢慢站起来,掉头往回走。虽然无法靠近地下城的入口,但只要偏离原定的目的地,脚步就会变得轻盈,呼吸也不再艰难。于是,无计可施的阿尔斐杰洛只能保持缓慢的步伐走下山,想找个地儿歇息片刻。走出二十来步,他又不甘心地回头朝山上看了看,一阵溅开泥水的脚步声,就在这时奏响了它那不容忽视的韵律。

    远处有一个人正在接近。从那微小人影身上穿着的绚丽衣服的颜色,阿尔斐杰洛辨认出来。等对方靠得更近之后,他看出那是一个满头灰发的男子。

    纵使外貌几经变化,他都不会错认那人的身份。阿尔斐杰洛立刻转过身,露出惊喜的眼神。“让我猜猜。米考内?”

    灰发的男人发出尖锐的咂舌声,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在离他十步的地方停住站定,“这样都能认出我?好眼力。”

    两人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对视着。“你的外表真是千变万化。”阿尔斐杰洛说。

    “拜白罗加大人所赐。”米考内耸了一下肩膀,“首席大人,我实在很好奇,我早已不是比尔的样子了,您怎么还认得我呀?”

    “我记得你的眼神。和佛熙特很相似。精明,贪婪,谨慎,但也有不同之处。”阿尔斐杰洛下颚微抬,用手指摩挲下巴,“他给人的感觉像一头饿狼,你却像是……蛇?不对,蝙蝠?不对。狐狸?嗯……也不对。你的眼神像耗子,一只看似胆小、实质满肚子坏水和诡计、更擅长装无辜的耗子。所以我才能通过这股奇妙的违和感嗅出你身上的虚伪气味。但是,我也很好奇,你居然没有落网。”

    “是的,我暂时卸下了任务,回归王的麾下。”

    “你怕了?”

    “在必要的时候我会复出,您无需挂念。”

    “做间谍这份差事,就跟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似的,相当考验人。就算我有心替你说请,也难以护你周全吧。事后没有人审问你吗?白罗加?龙王?”

    “他们倒想。可我没给他们机会。有您的庇护加上我在扮演方面的经验和才华,要是再被逮到,还不如当场就死掉一了百了算了。”

    “很有胆量,也很有冒险精神。”目光审视着米考内,阿尔斐杰洛换了个站姿,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双臂交叠着抱在胸前,“你我也算有缘。你的王派你过来接应,是怕我又误杀掉他的其他部下吧?”

    “我不想揣测我王的心思。但他确实专门委派我给您带路。”

    “我来过一次,记得怎么走,不需要你带路。”

    “那您为何不走?您不想进去吗?”

    “叫刹耶出来,到外面见我。”

    听到意料之外的话,米考内眉头微蹙,咽了口唾沫,顿时陷入沉默。阿尔斐杰洛面带悠闲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感觉拍打在二人身上的雨点在逐渐减弱。

    “他想找我合作,已经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期待了很久吧。我会成全他。而你的犹豫,会使他错过这个机会。”

    阿尔斐杰洛的眼睛闪烁着紫色的厉光。如果站在他面前的是米考内以外的异族,一定会紧张得不可言语,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吧。

    但是灰发的男子却面无畏惧,从正面直视对方,眼中丝毫没有退缩。这自然是米考内对眼前这个男人绝不会伤害自己有一种极高的自信。贵为卡塔特首席龙术士的阿尔斐杰洛,凭他的力量要杀死自己简直易如反掌,但是在达到他的目的前,他绝不会那样莽撞。米考内是在“王之眼”宾向刹耶汇报了阿尔斐杰洛的行迹后,受王的指派接下这项使命的。在离开地下城到山上寻找这位“入侵者”之前,他就已经料定阿尔斐杰洛不会像袭击休那样对自己轻易下手。他们虽是敌人,却有股非常古怪的默契存在。不过,这份默契解决不了米考内此刻心中的疑惑。使他稍感不安的,是这个男人的提议。他要刹耶王自降身份,离开宝座,走出宫殿,到这儿来见他,是想在之后的谈判中给自己争取些主动权吗?若要论起在这项合作中所能给予对方的帮助,这家伙显然处于劣势,除了可能携带着的卡塔特的秘密及他首席级别的战力外,孑然一身的他几乎没别的投诚砝码。可他却如此大言不惭地提出这条过分的要求,连丝毫的脸红和眨一下眼睛都没有……真是个有趣的男人啊。

    米考内低下头,沉思了片刻,然后又抬起来。“我知道了,请您稍等。”话音落下后,他便转身返回,身影逐渐没入雨水的倾盖。

    阿尔斐杰洛的视线没有多逗留在米考内身上。他朝天空望去。在等待刹耶到来的时候,雨势进一步减弱。终于,疯狂肆虐了一整个下午,瓢泼大雨停止了它的征途,顿时销声匿迹。然而,天空仍旧一片阴翳,灰云团聚着,看不到放晴的希望,浓雾也没有散尽。随着夕阳降落,没入遥远的地平线,最后一点亮光也从天空中剥去了。潮湿的大地,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月亮爬出云霄,静静地悬在天际,四周闪着柔白的月晕。深蓝色的天空幕布中钻出一颗颗星星的影子,若隐若现地埋在云缝间。狂啸不休的风静止了,周围一下子变得很安谧。只有空气里散播的阴寒而诡异的气息,使野外的傍晚显得不那么平静。

    被大雨淋透的衣服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以这样的形象会见刹耶,也实在不太光彩,阿尔斐杰洛决定用魔力驱赶这些给他带来不便的水珠。他很小就有能将冰冷的水升温的本领,烘干湿光的衣物,也只是小事一件,连手指头都不需要动。魔力燃烧起来,给身体带来了温暖。尽管烘干后的衣服还是有点皱巴巴的,但将就一下应该能行,不至于在见到刹耶后失了体面。更何况与这相比,刹耶肯不肯抛弃一位王者的威严屈尊来此地见他,才是最需要考验的事。

    米考内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阿尔斐杰洛有点等得不耐烦。他试着往前走几步,可还没走多远,就在一棵大树下顿停下来。还是跟之前一样,稍稍往“禁地”靠近些许距离,就会被一股无名之力所阻止。脑子里的“病毒”又开始活跃起来,叫嚣着,发出战锤拍击鼓面般的噪音。他弯下腰,双手按住头,望着自己颤抖的双脚,低声咒骂了一下。一直被这样折磨下去的话,意志力再刚强的人,也早晚会发疯或变成神经病吧。阿尔斐杰洛苦笑一声,忽然抬起头,朝身体左侧望去一眼,面容惊愕,嘴里不由默念出一声糟糕。十米外,刹耶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那刚劲的战鼓声原来是他的足音,沉着有力,虎虎生风。阿尔斐杰洛视线凝固在他看到的人影上面,面容完全怔住,顾不上脑子里嗡嗡乱叫的嘈杂声响,挺身站直。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刹耶王,高大的形影不疾不徐向着阿尔斐杰洛走来,充满了压迫感和窒息感,将他的视线牢牢定住。即便是身为首席的这名男子,在看到刹耶王登场的那一刻,也感受到了强烈的敬畏与吸引。

    阿尔斐杰洛不喜欢别人突然出现让他吃惊,但是更让他难以置信的,则是对方的样貌。

    “你变了。”即使在缺乏阳光的环境中仍能正常视物的龙术士,望着独自赴约的刹耶王,尽可能不形于色地说。他轻而易举识破了米考内的身份,却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人。

    “对。喜欢我的新形象吗?”刹耶轻勾嘴角,浮出他独有的温柔笑容,“我使用的寄宿体,普遍不超过一年。不过,上一个曾得到了华伦达因超高的好评,我就多留了一会儿。现在这副新面孔,你还看得习惯吗,首席?”说完,他拉长唇线到最大限度,让笑容更深更甜。

    瞧他新得到的人皮伪装——银白色的长发被扎成马尾辫垂在脑后,但还留了一点头发没梳进去,和辫子一起披落在肩上。长发依旧半白半红,但并不像从前那般左右分明,而是在银白中间挑染了一些红色,如繁星散布在夜空。红色的部分不像绝大多数红发男人常显露的草莓红或橙红,倒像血液凝固了的暗红色。显而易见,这是由人血挑染而成。它们在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他的面貌比之前添了几分阳刚气概,脸颊轮廓更硬。洁白浓密的眉,健康的麦色皮肤,挺如山峰的鼻,薄厚适中的嘴唇,和大大的赤红眼睛。向后集中的头发用一个简单的发饰束紧,固定在脑袋后面。发夹有着惨白的光芒,微微泛黑,看起来像某种生物的骨头。他身材高挺,脚踏犀牛皮靴,身穿暗金色条纹绸缎长衫搭配白如新雪的貂皮外衣,围着超大毛领,一身装扮贵气十足。披在身后的披风厚实而轻盈,呈现为深海的颜色,覆盖着光滑的皮毛。然而仔细去看不难分辨,看似柔软的根根绒毛,实则比石头还要粗糙,比刀刃还要锋利。那是遍布着钩刺和鳞片的龙皮。经由披风的材质,阿尔斐杰洛判断出,他固定发辫的发夹,多半是龙骨。

    “对你的解释,我并不怀疑。但我怀疑的是你用的方法。”紫眸盯着他,“你不可能挨饿不吃人。就算一年都不行。”

    刹耶王的赤色眼眸,反射出微微泛白的月光。“一张人皮而已,对我们而言想储存多久就多久。看厌了就弃,觉得不腻就继续用。你想问我怎么做到的?”他语气温柔,“我的同胞很早以前就学会了如何在食人后不改变容貌。而我,借鉴了他的成果。”

    “窃取了别的王研发的秘方?”

    “很聪明嘛。”

    “难怪之前见了你几次,都是一个模样。”

    “说正事吧。除非你今天来只想研究我的容貌。”刹耶轻笑一声,“米考内一给我报信,我就过来了。没让你久等吧,首席。”

    “不。”阿尔斐杰洛神色忽然一变,疲惫地闭了一下眼睛,挺拔的身子微微有些弯曲。脑中寄生的“蚊虫”又在叫。“也许我该走。”脚尖轻抬,身体半侧过去。

    王的眼眶放大,“刚来就走?”

    阿尔斐杰洛刚抬脚,又定在原地。他的胸中涌起一团没有理由的焦躁,憎恶着自己的失态。而这副模样,恰恰展现在那家伙的面前——第二次。“我不该来这里的。”他别开头,接着又扭回来对上刹耶的目光。

    刹耶仔细看了看他,把他全身上下瞧了个遍。淡淡的笑,外加猩红的眼,使得他看起来危险而深不可测。瞳仁中那抹纯粹的红,在闪闪发亮,可以看穿一个人灵魂中的虚弱和无助。“原来如此。你的身体不受你本人大脑的控制,好像由别人之手操控着。”

    被识破了?红金色头发的男人笑了一下,精神上的颓靡使他的笑容失去光彩,显得空虚。“我的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我不该来。”他低头坦承,声音干枯而沙哑。

    “可你还是来了。”刹耶回以微笑,然后走近一步,“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阿尔斐杰洛挺直腰杆,侧身正对着刹耶,望着那双平静无波的赤色双眼,突然咬紧嘴唇,无奈地笑了,“你得带上一个人,而不是独自前来。”他慢慢抬起目光,与刹耶保持平视。

    “向自己的敌人提出要求,还一副理所应得的样子,你算是我碰见的最自不量力却最能勾起我兴趣的人类。”王的笑容,高贵而优雅。笑中带着通晓一切的神秘感,仿佛早已把全局掌控在手。“说吧,你需要什么帮助?”

    自己还未明说,对方就已经心照不宣。那了然于胸的表情,充分证明刹耶王早就看穿他的来意,想等他亲口说出来。而阿尔斐杰洛也充分明白这一点。双方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却充满了默契,好像他们是相处很久的搭档一样,不必多说也能猜到对方的心思。

    “我确实需要帮忙,但不是你。”

    “没关系。说出你的困难。”

    既然这家伙的态度如此爽快,阿尔斐杰洛也不必再兜圈子了。“我想要你们为我解决一个难题。如果不把那事儿解决掉,只怕我有心与你们合作,我的行为也会背叛我的心。”

    “什么难题?不要有所顾虑,你可以直说……”

    “我的大脑啊,被人动过手脚。”阿尔斐杰洛打断刹耶,口吻之中带着挑衅。伸手戳了戳自己的脑袋侧面,“这里面,有龙王遗留了‘病毒’。一种抑制我掌控自己思想的东西。”他嘶哑地说,“害怕我反抗的家伙,在我的脑颅里加上了一道‘紧箍咒’。我需要有人为我破除它。只有这样,我的思想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

    他在叙述时,刹耶的表情几度变化,从微微的惊讶,到沉思,最后到惊喜。这个男人曾在去年突入到他藏在山中的大本营,暴走般地击退了无数族人,却在最后见着他的时候,表现得大反常态。明明已经到了可以坐下来彼此好好谈话的距离,他却突然变卦,往回狂奔,样子像极了一个情绪失控的疯子。那前后对比强烈、完全判若两人的举止,刹耶不可能忘得了。其缘由,他也早就猜透了七八分。现在这男人提出的要求,根本没超乎刹耶的预料。但他要阿尔斐杰洛说完。于是他耐心地听下去。

    “我知道,你这里有能够帮助我的力量。在我与你手下的大将卜朗彭交战时中途阻碍我的家伙,也就是给奈哲传令的那个家伙……啊,是叫霏什吗?”阿尔斐杰洛声音桀桀地笑着,一只手平举着伸向前方,朝刹耶王探去,表情像一条讨赏的狗,“帮我解开吧。那个叫霏什的将军,能侵入人的意识。我要他帮助我。帮我……剔除掉它。”

    用心听完,刹耶露出微笑。那是阿尔斐杰洛毕生所见最为温柔的笑意,仿佛能融化寒冰。“小事一桩。”他说,“霏什会乐意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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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蓝通彻的高空下,有一座跨度长达千米的桥,一头架在浮空山石上,一头隐没于悠悠飘动的云海之中,像一条飞虹耸立着。

    它便是连结卡塔特山脉和人类世界的巨大桥梁,通向龙族故乡的通道。仿佛铺在空中的路一样横跨而过,轻盈唯美,焕发出迷人的彩色光芒。

    守桥人杜拉斯特握住剑柄的圆头,屹立在七彩斑斓的桥上。远方,一阵绚丽的光晕亮起来,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转过身子,目光穿透光束,注视着桥的入口。在他守护的桥上,有人正在通过。

    杜拉斯特面对过桥者,躬身行注目礼,显示出他对此人的尊敬。“欢迎回来,首席大人,”他恭顺地问候道,话锋忽然一转,“您最好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这家伙要给我下最后通牒?有点意思。我竟不知他那么有胆子。甚少有耐心搭理这位守桥者的男子,突然有了想回应对方的冲动。“什么样的事?”

    “随便出入。”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是这儿的守卫者。您的做法,让我很为难。”

    “我不明白哪里需要为难。”阿尔斐杰洛双手环胸,口气变得强势,“你是看守这座桥,而不是看守我。”

    “冒犯到您我很抱歉,但我必须向您声明一件事,非常普通甚至您早就有所了解的一件事。”注意到首席怒气上升的杜拉斯特,放慢了语速,摆出谦和的态度,以退为进地说道,“您要过桥,必须向我出示族长允许您离开的证明。很显然,据我的了解,您最近并没有任务在身。”

    “难道我没有支配自己双腿的权利?”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语,隐隐带着怒意。阿尔斐杰洛的眼中冒出火光,表情有些扭曲,明显对这位守护者过分的干预有所反感。“脚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是我的自由。”

    “自由这东西,谁都喜欢。可是,自由也该有所限制。”杜拉斯特没有丝毫退怯,态度非常坚决,不卑不亢地说道,“人们总爱谈论自由,往往忽视了自身应尽的责任。而您是首席。只要您处在这个位置一天,就应该理解,首席的职责是守卫卡塔特的一方土地,不能随心所欲想去哪就去哪。然而,您三番五次未经许可离开,事后还为自己强辩,这不仅属于严重失职,更是不思悔改的表现。如此显而易见的错误,不能用自由作为搪塞的借口将其抹去。希望您能够三思而后行,切勿再擅自离岗,做出藐视龙族法度的举动来。我都是为了您好。”

    杜拉斯特苦口婆心地说完,接收到的却是首席越发冰冷的眼神。狠狠地瞪了这个刻板的家伙一眼,阿尔斐杰洛不想再与他浪费口舌,咬着牙背过身去,走得飞快。然而,他才刚刚擦过他的身侧走出五六步路,却又把脚步停了下来。

    阿尔斐杰洛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这名尽职尽责的守护者,好像在探寻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看着的人也在看着他,眼神堂堂正正,面容十分坦然。一股奇思妙想,突然钻进了他的大脑。“杜拉斯特,莫非……你在替我守密吗?”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破坏规矩了,但至少上一回,龙王没有追究。假如龙王得知他不经允许随意离去,从他们以前处罚他的力度看,他一定会遭到巨雷轰顶吧。可他却非常平安地度过了这两年。没有软禁,没有责备,没有惩罚。

    杜拉斯特眼帘微垂,好像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他急切地又质问了一次,“是你瞒住了族长?”

    回应他的,是守桥者平静的答复,“我只是一名守护者,奉命镇守此桥。我的能力有限,无法守住这个秘密太久。这两次我都替您瞒了下来。希望您能体谅我的苦处,下不为例。”

    阿尔斐杰洛近两年下界,早已不再请示龙王,也不采取催眠的手段,每次都是光明正大地直接在杜拉斯特面前通过。其他守护者应该是没有看到的。唯独这位守桥人,他想避都避不过。早该想到,是杜拉斯特隐瞒了实情,没有汇报上去。

    彼此之间并无过硬的交情,是什么值得他为我保守秘密?首席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不顾被龙王责罚的风险包庇自己的守护者,无法忍住知晓答案的欲望,“为什么做这种事?”

    杜拉斯特不太自然地瘪了一下嘴,迟疑过后,终于选择了回答,“族长他们……待您太不公正。您没有杀害雅士帕尔。”

    阿尔斐杰洛突然愣住了。

    他想过千百种理由,猜测这个男人或许是慑于自己的地位不敢造次,也可能是不想招惹和自己有关的闲事,却唯独没想过这个。

    微微叹了口气,杜拉斯特为秘密的释放感到轻松,唯有平静的语调依旧不变,“我没法出庭作证,也不了解您和雅士帕尔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您是被冤枉的。可是我的想法既扭转不了判决的结果,也无法改变您蒙冤入狱的事实。所以,我想尽自己微末的力量,让您少受一点苦。这是我仅能为您做的。但我不能永远帮下去。”

    一瞬间,阿尔斐杰洛为他的善意所打动,内心有了一丝动摇。但下一秒他就硬起心肠,坚决地稳住自己的信念。

    “你是个好人。”诚挚的赞叹,绝无半点谎言的成分,深切地表达出对杜拉斯特良苦用心的感激。然而,道谢的男人却在心里念着,太晚了。

    惨死的少年面容,轻晃进他的脑海。龙族把雅士帕尔强行带到这片陌生的龙山,改变了他的命运轨迹,却根本不在乎是谁真正害死了他。这结果让人愤怒,但我会推翻它,推翻这个黑暗的政权,让它在整个星球上消失。雅士帕尔一定会支持我的。

    阿尔斐杰洛别过头,走得毅然决然。身后的七彩之桥离他远去,如同飘在空中的一条丝带。杜拉斯特的人影也在慢慢缩小,最终再也无法给予他遮挡。

    龙王剥夺了他的部分思想,通过让他忘掉恨,化解他对自己、对龙族、对他所遭受的一切不公正待遇的怨怼。如果什么都不做,甘之如饴地平庸下去,阿尔斐杰洛的人生将毫无希望,毫无光彩。幸运的是,他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我不需要去「恨」。没有那个必要。直接提起屠刀「杀」就可以。

    阿尔斐杰洛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那个自己醒了,在光明中寻寻觅觅的那个自己睡了。而人生最可怕的,就是做一个有始无终的半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