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Chap.2:阿尔斐杰洛 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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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晚霞渐浓。绸缎般的云朵被黄昏的阳光一层一层染红,显得艳丽无比。

    在云霞的渲染下,规模宏大的万神庙、古罗马斗兽场、悬空教堂,大剧院,都被镀上了一层瑰艳的玫红,不仅气势雄浑,更添了几分雍容和华贵。

    夜色很快降临了。一座难以用词汇描述的贵族府邸,坐落于川流不息的市中心繁华地带。夜幕无法将这栋华丽的建筑物染黑,相反,由发光材质建成的豪宅反衬出奢金色的光彩,将周围的黑夜照得比白昼更加璀璨。

    整栋私人宅邸,精致得就像是一个庞大的首饰盒子,从里到外都塞满了主人的收藏品。依次陈列的绘画,雕塑,各种艺术珍宝,无一不是用大价钱搜罗而来的。流光溢彩的大理石地板如江河般铺展着,望不到头。富丽堂皇的走廊又宽阔又敞亮,高不见顶。每一寸墙壁,都镶满宝石。每一件装饰物,都是那样精美绝伦,彰显着这座华宅的主人无懈可击的财力的品位,让人一深陷其中,就会被各种绚丽的名贵品迷花双眼,不舍得离开。

    这举世罕见的华丽之所,在今天齐聚了无数受邀而来的贵客。平民要想征得允许,进入这金子般奢华的殿堂,是有生之年都难以实现的奢望。

    金碧辉煌的大厅正中央,悬挂式的分枝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天花板垂落而下,将整个舞厅都映得灯火通明。被蜡烛鲜花环绕的长桌上,摆放着精雕细琢的纯银餐具,上面是用之不尽的美食佳肴,蛋糕,水果……清芬馥郁的花香,点缀着贵妇们的香水味。这里是贵族的社交场所,此刻正进行着一场热闹非凡的舞会。悠扬的古典乐飘荡在室内,打扮华美的贵族男女跟着曲子的节奏跳起优雅的舞,一边摇摆身体,一边在脑袋交错时,说着咬耳朵的情话。

    至于那些没参与进来的人们,则一股一股地围在大厅四周,品尝美食,观赏舞蹈,相互闲聊吹捧。贵妇们争奇斗艳,嘴里纺织出礼貌谈吐的同时,不忘记时刻向同伴炫耀自己新裁的时髦服装,和新买来的名贵首饰。闺中密友们坐在金丝织就的躺椅上,用扇子掩住浓艳的唇,津津有味地分享着最近听来的桃色消息,谈论的话题无外乎是别人的私生活。衣着考究的男士,捧着美酒走向心仪的女性,口上献着殷勤,目光却在飘移闪烁,寻找适合过夜的对象。

    这就是贵族们的日常生活吧。光鲜靓丽的背后,充斥着肤浅可笑的虚荣、浮夸和糜烂。在脚步踏进大厅的那一瞬间,卢奎莎就闻到了他们腐败的灵魂。

    她今天化了特别的妆。红唇娇艳欲滴,眼影浓墨重彩。枣红色卷发盘起,梳成时下最流行的一款发式。低胸的红裙美艳无双,镶红边的黑色斗篷在胸前打了一个结。一来到温暖的室内,她便脱下罩在外面的斗篷,交给候在身旁的一名侍者,把凹凸有致的身材坦露出来。

    并不属于罗马上流社会一员的她,会来到这里,自然不是因为收到了主人的邀请函。她用迷魂术魅惑了府邸外的管家和守卫,才被放行进来,获得参加的许可。这样一场隆重的舞会,将在何时何地举行,卢奎莎早就在数周前打探到了消息。为此,她特地赶制了一套端庄大方又不失贵气的裙子,并准备好昂贵的首饰佩戴在身上。尽管她的精心准备,使她几乎能以假乱真,让人误以为她是一个有着良好修养和雍容气质的贵族女性,但毕竟是一张生面孔,从未游走在上流社交圈。一些认出她并非宴会宾客的人,诧异于她的来访。作为一名不请自来的平民,还是外乡客,卢奎莎感到越来越多的目光在往自己身上聚,心底一阵冷笑,但脸上绽放的笑容却始终庄重得体。她虽是一个圈外人,却生得一副宛若交际蝴蝶一般的姣好容颜,打扮得不输于任何一名出席晚会的贵妇,因此,她的出现,自然而然引来了周遭男士们的瞩目。大家都想要试着追求一下这名窈窕淑女。这时候,一曲舞罢,在下一首曲子奏响前,会有片刻的休憩时间。有的人便借故抛下身旁的女伴,凑到落单的卢奎莎身边,邀请她共舞下一曲。

    第一个上前尝试的,是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头发有些秃,肚子有些肿。周围人叫他某某男爵,恭敬地为他让开道路。不过,他那尊贵的身份和封号,卢奎莎却丝毫不把它放在心上。面对男爵热情洋溢的邀请,和那恨不得当场写出一篇文章来的溢美之词,卢奎莎只是不紧不慢地敷衍了一声,便不再搭话,显然并不领情。受挫的男爵面色一改,殷切的神态顿时垮了下来,扭着那即使勒紧裤带都无法遮掩住的丰腰肥臀,闷闷地摇着头走开了。但是男爵的被拒,并没有使男性宾客们对卢奎莎的兴趣有半分减少。这一下,反倒勾起了越来越多的搭讪者,自告奋勇地带着征服的欲望踊跃而来。

    然而,无论是彬彬有礼的贵族绅士,还是风流倜傥的富豪名流,都被卢奎莎一一谢绝。众人不禁议论起这位自视甚高的女性,抱怨她挑选男伴的严格,批评她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还有的人猜测她是不是来存心捣乱的。就在这时,一位年轻的军官穿过潮水般拥挤的人流,自信地朝停留在餐桌旁的卢奎莎走去。他的举动,吸引了众多的目光,大家纷纷投去了好奇的视线。

    那是一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军官。品级虽不高,但长得一表人才,令人怦然心动。所穿的军服上,镶着耀眼的章纹。就设计而言,卢奎莎觉得,那套银黑相间的军装,不仅颜色搭配得不够好,式样未免也太不合身了,但是,却架不住穿戴者自带着一副无以伦比的好身材。毕竟,能把这套并不出彩的军服,穿出质感的男人,必定有着一具惹人浮想的完美身体吧。不过,假如穿的人换作苏洛,说不定会更迷人。

    一面幻想着苏洛穿起军服的模样,卢奎莎一面动作轻盈地转过身,凝视着眼前男子含情脉脉的双眼,接受他的问候。

    在经过了一番简短明晰的自我介绍后,这名自称克劳德的年轻军人,开始展露他的攻势。“这位美丽的女士,不知能否透露您的芳名?”

    抛开了先前对其他男人伪装的矜持和冷淡,这一次,卢奎莎十分慷慨地报出了大名,“卢奎莎·戴尔蒙德。”

    “噢,原来是戴尔蒙德家的千金。”用吟诗般的悠长语调,好像套近乎一样地附和着,克劳德心中大喜,觉得有了把握,进而直截了当地问道,“能有幸邀请您与我共跳下一支舞吗?如果您愿意赏脸,那将会是我一生的荣幸。”

    卢奎莎微笑着,对这位仪表堂堂的年轻男人点点头。“我会考虑的。”

    名花被摘,周围排队的男人们感到一阵沮丧,各自散了开来。就在这时,下一首舞曲奏响了。大厅热烈的气氛,再度被点燃起来。

    男女舞伴携手入场,亲密地互搂住对方的肩或腰,伴随着节奏翩翩起舞。克劳德一边牵着卢奎莎的玉手,一边拥住她的纤腰,在铺着豪华地毯的舞台上,荡起如风如云般的碎步。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舞步相得益彰,时而慢移,时而急转,惹得周围赞叹声不断。卢奎莎曼妙轻快的舞姿,将她婆娑的魅影衬托得更加优美,犹如一个步步生莲的仙女,一跃而成大厅里最亮眼的风景。不长的一首曲子,她与身前的男伴,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眉目传情。明明是刚认识不久的搭档,却好像天生一对的恋人一样,羡煞旁人。

    跳完这支舞,二人暂时分开,去寻觅各自的下一个目标。卢奎莎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花心男伴的离开。说到底,她本来就是为了找一个能陪伴自己一夜风流的美男子,才会从佛罗伦萨赶到罗马,参加这场贵族间的盛大晚会的。如果能找到比克劳德更为出众的对象,她当然不会拒绝。苏洛冷了她这么些年,也该给自己找找乐子了。

    卢奎莎退回餐桌,饮用了一些酒水和甜点。淡紫色的眼睛时不时扫过大厅内的宾客,记下每个男人的面貌和身材。

    无人留意的角落,灯光显得有些昏暗。在这片阴影地,有两名手捧酒杯的侍者,紧挨着站在一起。他们刚给经过身边的一对贵族男女斟完酒,趁这会儿稍微空闲下来的功夫,便把头凑在一块,热络地交流起来,好像十分投缘的样子。他们的视线穿过重重人海,望着那个光彩照人、在舞会上出尽了风头的女性,眼里有精光乍现。他们用掩藏在暗处的目光,肆意地观察着独自一人待着的卢奎莎。眼底流露的神色不是欣赏,也不是着迷,而是仿佛要将这个秀色可餐的女人吞噬掉一样的炽烈欲|火。

    “看,那女人,就是埃克肖大人此前侦测到的一个龙术士。”

    “哇欧,居然真能碰上她。瞧那脸蛋,那对奶|子,好正点啊……真想把她给吃了。唔嘿嘿,我还没试过变女人呢。”

    “你这笨蛋,她的用场不是给我们塞牙缝的。”

    “就尝一口……”

    “一口也不行。现在不是考虑自己的时候。把你的口水缩回去,别嘴馋了,干正事要紧。”

    “当然,当然。我知道该怎么做。既然她自己撞进我俩怀里,自然没理由放她溜走啦。”

    “一定要把她抓回去,献给王。”

    黑暗中,窃窃私语的声音落下了。而身子慵懒地倚靠于餐桌旁的卢奎莎,仍在物色人选,眼光迷离不定,在一个个男人身上跳跃。忽然,她感觉左肩被一只力道不大的手掌敲打着。有人轻轻碰了她一下,好像要引起她的注意。

    太受欢迎也不是什么好事啊,没想到连这样的货色都敢来搭讪。当卢奎莎慢慢地把头别过来,看向眼前的那名深棕色头发的侍者时,两片抹得极艳的唇,正咬着一颗娇嫩的樱桃。

    “嗯,你有事吗?”

    接到问询,这位装点着热切笑容的侍者,将手里端着的一杯纯正的红葡萄酒,朝卢奎莎递过来。

    “有位先生给您送了这杯酒,并让我传达邀请您到别处一聚的意愿。”

    卢奎莎接过酒杯,轻笑道,“你说的那位先生,在哪里?”

    “正在隔壁的房间等着您呢。”

    “我第一次来这儿,还不太熟悉。”望着一脸真诚的侍者,卢奎莎艳冶无双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含着期待的笑靥。“不如你带我过去吧。”

    侍者领她离开歌舞升平的大厅,往外面相对冷清的过廊走去。卢奎莎跟着他,余光似乎瞟到有一抹乌黑头发的人影出现在自己的身后。虽然伪装成出去拿东西的样子,可脚步却一刻不离地紧跟着身前的女人。对卢奎莎而言,直到目前为止,今夜与自己共度良宵的对象都还没有着落,不过看样子,似乎有比这更好玩的乐子在等着自己呢。

    在林立于走廊之间的柱子阴影底下穿梭,侍者一边暗暗嘲笑着身后毫无警戒的蠢笨女人,一边故作认真地将她领到了建筑物里的一个露天的中庭。这地方,离举办舞会的大厅有点远,没有一个人影。簌簌风声吹拂,给卢奎莎的肌肤带来一丝微凉的寒意。修剪整齐的花木在她的身畔轻轻晃动着。天然的月光,还有遥远房间里的灯光,根本不足以照亮这个僻静偏远的中庭。

    “你说的那位先生,似乎不在这里呢。”

    在好像很烦恼的卢奎莎身前,传来颇为轻松的嗓音。

    “啊,真是麻烦你跟着我跑这么多路了。接下来,就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棕发男子的嘴中发出咬牙的声响,好似磨刀一般,眼睛里更是闪动着猥琐的光芒。作出回答的时候,他的同伴也现身了。就是刚才跟踪卢奎莎的另一名黑头发的侍者。

    “真过分,原来是在骗我啊。”缓缓地娇嗔出这句话的时候,卢奎莎的表情已经完全调整为充满邪气的微笑了,“果然,要是信了男人的那张嘴,这世界恐怕真的会出现鬼魂吧。”

    “现在意识到危险,已经太迟了哟。”一边计算变身的时机,一边吐露出胜券在握的话语。黑发的侍者静静地对被围困的这位女性龙术士微笑,“就是这样,不要动,也不要反抗。乖乖地束手就擒,站在那里——”

    就在黑发男子说到一半的时候,顿时发现自己对话的目标,居然——不见了?

    但并非是卢奎莎意识到危险突然离开,而是男人自身的平衡感出了问题。

    “咕呜——”

    好像自己的身体不受大脑控制了一样,他被一股怪力猛地抛向了空中,接下来背部与庭院角落的柱子猛烈相撞。奇异的痛感让他的神经几乎错乱,咽喉深处嘶吼出悲鸣。

    就在他被袭击的那一刻,一阵刺目的光从眼前一划而过,紧接着,耳旁传来肌肉撕裂的声响。那几乎要穿破鼓膜的怪声——是丝线从精致的小皮包里弹出、扎进人体的穿刺声。

    等男人从浑身颠倒的混乱感中找回神志,他的棕发同伴,也已经以差不多的姿势被绑缚在了对面的石柱上,同样发出痛苦的叫喊。

    比说话声传播的速度还要快,在顷刻间制服住两个成年男子,把他们的身体固定在庭院四周的石柱上面的,是卢奎莎随身带着的韧度十足的缝纫线。

    一根根闪耀着水晶光彩的丝线,在那瞬间鱼贯而出,搅拌着空气,看似柔弱,却有着意想不到的怪力,三两下就将敌人摆平了。

    “唔……怎、怎么回事!”

    两个侍者均是面目惊愕。他们几乎在同时被看不见的丝线洞穿了四肢,脚掌诡异地离开地面,整个人被掀翻起来,仰面朝天,然后悲惨地背部撞柱。遭到重击的脊椎发出破碎的哀鸣,应该有骨头断掉了。手和脚更是血流不止,凭空多出来数不清的小孔。而后,水晶线像是受人操纵的绳索一样,把他们紧紧地缠绕起来。等觉察到被五花大绑、挂在了柱子上,意味着两人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以及翻盘的希望。会遭遇到突袭,代表他们的把戏已经被猎物识破了。不过,头脑过于混乱的两个男人,显然还没认识到这一点。

    “嗨,吓到你们了吗?”望着在惊愕之中面部呈现出僵硬状态的那两人,卢奎莎剥离了乔装出来的一无所知的面具,露出一个充满调皮意味的邪笑,娇声娇气地说,“达斯机械兽人族阁下?”

    “——?!”

    在剧痛之下缩起肩膀的异族男子们,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紧张到接不上话。填写着愕然的瞳孔里,映照着枣红色卷发的女人微笑的面容。

    “也许你们不应该那么大声讲话的,漏算了在那堆被你们看作食物的人群里,可能有听力非凡的家伙哦。”以十分镇定的姿态抿了一口手头的葡萄酒,卢奎莎依旧邪邪地笑着。

    “可恶!你……早就看穿我们了?”

    棕发的侍者——名为皮耶尔的异族,勉力挤出声音。他的黑发同伴鲁卡,拼命强忍住身体被贯穿的剧痛,逼迫自己去直视对方的面孔。

    “哦,在你们的敌人中间,我算是比较厉害的那种吧。”卢奎莎的视线在两根柱子间移来移去,左看看皮耶尔,右看看鲁卡,“所以,识破两个笨头笨脑的异族蠢货,只是不足为道的小把戏罢了。”

    “不愧是龙、龙术士……小看你了!”

    敌手脸上的笑容,攫住了二人的心脏。身躯被丝线控制的异族男子,顿时就像萎缩的残花似的,一下子蔫了。他们直喘着气,试图挣脱,并大声呼救。但是吼了好几声都不见任何人来,就好像这个庭院与外界隔绝了似的。

    意识到那女人已经铺下了绝对不容许外人入侵的结界,被俘的皮耶尔和鲁卡终于心死了。抓获龙术士的行动,至此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

    “你想怎么样?”从皮耶尔的嘴里溢出模糊的声音。

    “咦,这不应该是我要提出的问题吗?”卢奎莎悠然而立,唇角上扬呈新月形,“听起来,你们似乎想活捉我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皮耶尔立刻闭嘴不言,死咬住唇。鲁卡也是一副死硬的样子,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生命还掌握在对方手里。

    见他们好像很坚决地不肯坦白实情,卢奎莎顿时露出了苦恼的神态,好像是一个恋情失败的女人。

    “啊,不肯说?算了,我也不想过多追究。别担心,并不是每一个龙术士都有着强烈的责任感,见到异族就杀的。”忽而,她又笑了起来,发出银铃般动听的笑声,“也许你们可以为我的研究做出点贡献哦——用你们的身体。”

    “你说的贡献,是……”鲁卡声音颤抖,吞吐了半天,都没能把话说完。

    在他面前,已经由猎物转型为猎手角色的女子,安静地对他笑着。

    “因为有种龙术士,喜欢将被抓的异族用于魔法试验。而如今在你们面前的我,就属于这种。”卢奎莎笑得邪魅而文雅,“就用你们俩的血肉,让我高兴高兴吧!”

    嘶嘶嘶,水晶线出击。随后响起的是咯啦咯啦的骨头弯折的碎音,并伴有血花喷溅的声响。被龙术士轻易掌控的线,卷起了残风,伴随着深沉的恶意,对敌人进行无情的绞杀。就在线的主人手腕微微一动的时候,从皮耶尔、鲁卡的嘴里瞬间溢出了亮丽的血花。强韧的水晶线,拗断了他们的每一块骨头。

    “真是对不起你们哟,我改主意了。”对着浑身骨骼尽断、生命在一瞬间被剥夺的男人们,卢奎莎吐出轻松的话语,“舞会还在继续,今夜那么美好,我还没享受够呢,暂时没功夫收集你们的残片带回去。所以,还是果断收拾掉好了。”

    幽静的庭院里,无人回应她的话,唯有哀怨而透着腥气的风鸣动着。束缚住异族尸首的白色石柱,涂抹着诡异的血痕。

    “阿拉,已经听不到了吗?”

    浓妆艳抹的女人噘起红唇,觉得有点无聊。直到轻松葬送了两个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命,卢奎莎手上的红葡萄酒都没有一滴撒漏,仍被她优雅地夹在指间。

    红色的五芒星闪着妖异的光,轮转在女术士白瓷般细滑的手背上。从魔法阵中跃动而出的红莲,蜿蜒地扑向死状凄惨的亡者。那数秒前还鲜活的生命,如今已然化作了飘逸在半空的飞灰。余烬落在地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堆仆人没清扫干净的垃圾。

    用火灼烧柱子,使上面的血迹被烤焦的黑印遮住,做完焚尸灭迹的善后事务,卢奎莎收起结界和水晶线,稍稍整理发型和衣饰,若无其事地离开杀人现场,穿过无人的长廊,重返舞会。

    然而,等她穿着高档皮鞋的双脚刚踏进大厅,她就发现气氛不对劲了。贵族们仍沉醉在被歌舞和笑声环绕的聚会里,但蔓延在周围的气息,却带着深不见底的寒意,提醒着她,危险正在逼近。大厅的正门打了开来。外面的守卫仍在放客人进入。毫无违和感地站在门前的数道身影……卢奎莎强化了一下视力,老远就看见那四个人也在朝自己这边看。一个中分的头路把橙红头发分成两瓣的男人,一个墨绿色短卷发的男人,一个留着憨厚可笑的蘑菇头发型的男人,和一个将几缕刘海染成朱红的黑发黑皮肤的女人……

    四人堵在大门口,好像要截断她的退路似的。尽管在他们的身上察觉不出一丁点雷压,然而丰富的杀敌经验告诉她,那四人绝非泛泛之辈。怎么回事呢?异族接二连三地出现在这个地方?难道说——

    脑中的一根弦绷紧了起来,卢奎莎立马意识到情况的凶险。想想刚才那两个不自量力的狂徒对自己怀有不轨企图。如果真是以抓捕自己为目标,那么就不能再继续逗留下去,把自己置于险地了。卢奎莎眼睛四处游移,望着那大片大片透亮的玻璃窗,寻找撤离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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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尔斐杰洛一个人坐在龙神殿外花圃的凉亭中,表面看起来无所事事,但脸上的神色却无时不透露出焦虑。

    等待的过程很磨人。像是为了打发时间,他一会儿搔一搔被花粉沾到的痒处,一会儿站起来,在百花齐放的园子里徘徊一圈,再坐回去。说实在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可他还是来了。这里离龙神殿很近。如果有人从那里头出来,只需要往花园门口跑几步,就能把人在下山的路上拦下来。

    无法否认,阿尔斐杰洛曾经幻想过那对他最最痛恨、但却情比金坚的罪恶男女,是如何在外力的作用下被拆散,然后倒霉,遭殃,受罪的。但如今,当一切意外成为现实的时候,他却丝毫感受不到开心和满足。

    不久前,当他路过通往“龙之腹”的山道、准备去训练场找奥诺马伊斯的时候,有两个私密交谈的守护者从他的身边经过,旁若无人地讨论着什么。从他们的嘴中,阿尔斐杰洛听到了令他震惊的消息。

    他拉住那两个他并不想与之搭讪的守护者,一通盘问后,事情的大概被他了然于胸。

    坐在凉凉的石质长凳上,阿尔斐杰洛默然地将视线投注于蔚蓝的高空。

    蝴蝶翩飞、蜜蜂奔忙的花圃,景致美丽如画。周围鸟语花香,美不胜收,然而举头仰望天空的红发人,却沉浸在极为复杂的心绪里。最终,在打听到守护者们热议的消息后,他放弃了去训练场的念头,选择等在这里。紫眸朝阳光照耀着的宫殿眺望过去,又移开,落下,转回园子里。阿尔斐杰洛仍在等待。

    噩耗已经传得卡塔特人尽皆知,就好比花粉被蜜蜂携带着沾染了整座花园。龙神殿外,早已围堵着很多族人和守护者。阿尔斐杰洛知道,苏洛正在里面,为挽救心爱之人而努力着。

    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过来呢?搞不懂。就算不去训练场,也该待在首席居所,一步也不要踏出来。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更应该如此的。啊对了,对于苏洛的求助,龙王会怎么表态呢?

    不禁叹了一声,阿尔斐杰洛一面斥责着如此关注这件事情的自己,一面抬起头仰望龙神殿矗立的方位。而他所等待着的人,终于在此刻出现了。

    身后跟着许普斯和吉芙纳,苏洛大步流星地从殿内走到外面,步履狂躁而急切,宛如暴风,在台阶上落下。通过加强视觉的眺望,阿尔斐杰洛看到他走下台阶的身影。为了观察得更仔细些,他站起来,从人群的遮拦中看清他。

    近似黑炭的头发,隐藏在刘海阴影下的灰绿色眼瞳,荡漾着孤傲之气的冰冷面庞——什么都没变。十五年的岁月,没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点痕迹。只是那急躁步伐中显露的情绪,说明他已走到崩溃的绝境。

    阿尔斐杰洛一边咬着嘴唇,一边忘我地凝视昔日他无比倾慕的那个男人的容姿。那个让他背叛养父、遗弃爱人的男子,此刻的脸色差得出奇,比病人更为憔悴,仿佛熬了数天的夜。可是这一切与我何干?阿尔斐杰洛冷冷地想着。在那里的,是自己憎恶的家伙,而他要救的对象,则是更加可恨的仇敌。

    在摇曳的花影中,阿尔斐杰洛无言地抬起了脚。

    从龙神殿出来,苏洛快步下了阶梯。有一些守护者贴上前,关切地询问情况,被他统统撇在了身后。看起来,他正被深深的恐惧和绝望笼罩着,步子迈得极大,与紧跟着自己的许普斯、吉芙纳之间没有一句交谈,不过三人的步调却非常一致,飞快地往直达彩虹桥的捷径疾走着。

    光从这三人行色匆忙、面有郁色的样子判断,就知道情况并不乐观。所有沿途遇到他们的人,都止住问询的欲望,用祝福和祈祷的眼神,望着他们匆匆离开的背影——除了一个人……

    “——苏洛。”

    一个清晰的嗓音,从急急赶路的男子身后传来,打乱了他的脚步。

    苏洛被吸引了似的回头一看,顿时木然,定住了视线。许普斯和吉芙纳也是非常震惊,没想到自己竟如此大意,不知不觉被人跟在了后面。

    瞬移到心绪不宁的三人身后、以天蓝色晴空作为背景立在那里的,是红金色头发的首席充分照耀在阳光下的昂然身影。

    “好久不见了。”阿尔斐杰洛微笑着打招呼,“什么事那么着急?”

    苏洛并不打算和他交谈。“现在不是时候。”冷冷地低语一句,然后背过身。

    “我都已经听说了。卢奎莎失踪,被异族抓走了。看你急得跟无头苍蝇似的,似乎说服龙王施救,进展得不太顺利啊。”

    阿尔斐杰洛的话语,将苏洛的目光再次吸引过来。

    “既然你知道了,就别说风凉话,也别来烦我。”

    近乎实体的逆风,朝转身而去的苏洛迫近,猛烈地刮散了他的黑发。望着再一次施展瞬移的魔法紧逼过来的男子,苏洛大为诧异。那个男人,已经又带着假惺惺的笑容,站在自己身前了。

    “不要那么急,听我说完再走嘛。”满面带笑的红发首席,对一脸愕然的苏洛细声说道,“这十五年,我过得可是很不好啊。”

    阿尔斐杰洛这些年的日子很难过。一直无事可做地游荡在山间,形同软禁。但是阿尔斐杰洛这次没有抱怨任何人,他知道会有这个结果,是他自作自受。十年前,他谎称比尔与韦斯利是自己的朋友,为两人担保。白罗加好像得到了一件宝贝似的,兴冲冲地回卡塔特说他的坏话去了。虽然中间有柏伦格极力周旋,使白罗加并没有把事情说到很夸张的程度。但尽管如此,阿尔斐杰洛至今都没改掉与密探私交的不良习惯,仍然让龙王感到很不满。意外的是,两位族长并未削去他的首席名分,也没再对他进行剥夺自由的处罚,可是,也已经不再信任他了。白罗加的风头逐渐盖过自己,多次出动,为龙族立下汗马功劳。事实上,不仅意气风发的白罗加,每个龙术士分配到的任务都比阿尔斐杰洛多,毕竟,没有再比零更小的正数了。不过,以往总是对同僚们所得的任务非常关心的阿尔斐杰洛,对自己被雪藏的处境倒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也毫不在意别人比自己更得龙王的喜爱。即便龙王一件任务都不赏给他做,也没关系。不必付出任何努力,就能轻轻松松地被供在山上好吃好住,倒也乐得清闲。

    浮现在阿尔斐杰洛脸上的,是无法判断出善恶的笑意。不明白这家伙要做什么的苏洛,内心感到急躁,不过,现在也没时间去管他的近况了。

    “我没有与你叙旧的闲工夫。有事下次再聊。”

    苏洛想要超过他,赶到彩虹桥,驾着许普斯,和吉芙纳一起满世界的去寻找被异族掠走的卢奎莎。他隐约记得……在阿尔斐杰洛要他看管“席多”的那个时候,曾对他提到刹耶军的驻地在……在……

    一时间有点想不起来,也无法放下面子向这男人求教。但是,大致的方向是东欧的某个地方。即使把沿路的土全都翻过来一遍,都不能放弃。虽然就这么带着两个龙族闯过去,是非常鲁莽的行为,但眼下,卢奎莎的安危凌驾于任何人之上,已经没工夫担心自己了。

    然而,心急火燎地想赶去救人的苏洛,迅速离开的意愿却再一次流产。这回阻止他的,是吹向耳畔的那充满恶毒的反问。

    “下次?在龙族为卢奎莎举办的葬礼上吗?”

    “你——!”

    苏洛的表情近乎于呆板,然后在瞬间化为了憎恨。对于如此程度的恶语,必须做到回敬。但他正要发出怒斥,又突然因为想不出词,而冻结住了话音。望着张口结舌的男子,阿尔斐杰洛的笑意更深了。

    “挚爱被人夺走,你很痛苦吧?但是啊,你的痛苦,根本就不及我的万分之一。”

    “别理他。”许普斯大步上前,拦住发出哀叹的首席,深蓝的尖瞳里刻着无尽的嫌恶和冷意,然后对苏洛低语,“我们管我们走。”

    “就你们三个去救卢奎莎?”阿尔斐杰洛用平静的话语,调回三人的注意力,“上哪里救?”

    苏洛的凶相在被问及这个问题时,立刻转换成呆怔的面目。那空虚迷茫的视线,证明他根本就没有线索,早已是方寸大乱。

    “随便哪里。”苏洛挣扎着张开嘴,总算成功说出了完整的话,“就算跑断腿,也要让她重回到我的身边。”

    “说不定在你把腿跑断的过程中,她就死掉了呢。不过这样也好。这个黑暗的世界,从此就能减少一个恶人了。也许能变得美好一点呢。”

    “适合而止吧,首席!”吉芙纳芍药红色的眸仁迸发出凶光。

    感受到这灼烈的视线,阿尔斐杰洛轻巧地把目光投送过去,泰然自若地说着,“唯独有一点蛮可惜的。子嗣凋零的卡塔特,怕是又要缺损一位龙裔了啊。”看着吉芙纳苍白的面庞,阿尔斐杰洛摆出一副严峻的样子来,“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龙王没打算派兵救援,是已经将你们主从舍弃掉了啊。”

    苏洛出离愤怒,他的表情,离彻底爆发仅一步之遥。不过,在听到这近乎无情的宣判后,似乎多少清醒了过来。大脑中的滔天怒火被驱逐,逼着他开始思考起无比残酷的现实。苏洛紧握的手垂悬在身体两侧,神经质地抽搐着,像是癫狂症发作的病人。阿尔斐杰洛用眼角余光,瞥见他的反应。

    卢奎莎从昨夜失踪,到现在已经快一天。苏洛和吉芙纳急着上山,哀求龙王发兵救人。但龙王没给出任何有意义的答复,反倒让他们碰了个钉子。苏洛对卢奎莎的营救之心有多么急切和强烈,两位龙王自然是深深了解的,但是,对此却表现得有些冷淡。不仅是因为他们对卢奎莎被何人掳走、如今身在哪里这些问题毫无头绪,更在于这对龙术士的交往,在族内一直被龙王定性为不应该出现的丑事。此外,那桩苏洛、卢奎莎没能解决、最后靠阿尔斐杰洛和柏伦格力挽狂澜的任务,始终压在他们的心头。多年来,龙王一直恼怒于这对眷侣。

    此刻,苏洛感到无比后悔,后悔用冷暴力对待卢奎莎那么长时间。他应该无微不至地对她好,体贴她,关爱她的,可是却……

    如果不是在自己这儿受了委屈,她也不会一个人跑去罗马散心的。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苏洛的心很冷,感觉被千百柄剑刺穿。忽然,他又愤愤地望向阿尔斐杰洛。

    龙王给出的答案,是让苏洛、吉芙纳他们自个儿想法子救人。虽然吉芙纳危在旦夕,让龙王感到很痛惜,但还是对苏洛、卢奎莎的厌恶感,占据了上风。甚至说出“怎么会这样不小心”的苛责话语。会得到两位龙王如此的冷待,何尝不是因为这男人当年的算计,使他们把并不困难的一件任务搞砸。从那以后,苏洛不仅失去了龙王的信赖,与卢奎莎的关系也慢慢出现了裂痕,变得空前紧张。在对待阿尔斐杰洛的问题上,以往感情甚好的二人,意见产生分歧,已经打了十几年的冷战。虽然不光是因为阿尔斐杰洛的缘由,还有其他与之无关的因素……但是这个男人,无疑是自己与卢奎莎的灾厄之源。

    苏洛对自己射来的怒视,阿尔斐杰洛很明显地感受到了。这一刻,他脸上浮现的感情,究竟算什么呢?他在恨我?阿尔斐杰洛试图分析清楚。

    对满口风凉话的男子投以怒视,吉芙纳喝出了冰冷的话语。

    “主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我时常能感觉到一些袭遍全身的痛感,证明敌人在审问她。在没问出结果前,是不会对她——”

    话声至此,自觉地收住了。吉芙纳本来是为了打消阿尔斐杰洛的挖苦,才会出言反击,但是她发现,在听过她的叙述后,苏洛反而流露出比先前更为痛苦的表情。

    “那真是不幸。不管她能不能经受得住敌人的拷问,都不能再拖延时间了。”阿尔斐杰洛用有些斥责的口吻,对吉芙纳发问,“说起来,你这个从者当得也太不称职了吧。有契约连接着你们,只要静下心来,感应主人的气息,不就能找到卢奎莎的所在地了吗?”

    “如果真能如此简单地把问题解决,我何必求助于外人。”

    “莫非,感知不到?”

    在狐疑着出声的阿尔斐杰洛面前,吉芙纳带着无奈和恼恨的表情低下头。

    “不知道为什么,就连与主人签订契约的我,都无法探知出她的存在。敌人一定用了什么诡计把她藏了起来,某个能与外界切断联系的地方。”

    “与外界切断联系……”首席的眼色蓦然一凛,脱口自语起来,“我八成知道是谁干的了。”

    “你知道?”

    像一只被|操纵的人偶似的,苏洛的脖子扭动着,弯起一个奇异的角度,对准低声呢喃的阿尔斐杰洛,目光执拗地望过去。

    那张脸上,不光是期盼和激动,还藏着更复杂、甚至有热度的情感。苏洛像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那般,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红发的男子。在那双脆弱的灰绿色眸子里,阿尔斐杰洛看到了自己苦笑的脸庞。

    果然,时间是可以泯灭一切的啊……说起自己倾注于这男人的感情,并非像对待白罗加或雅麦斯那般,只有满满的厌恶。充其量,只是因爱生恨罢了。

    感情这种东西,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越是去压抑它,它就越渴望释放。阿尔斐杰洛苦笑着接受了这一事实。当他从苏洛闪动着脆弱光芒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的那一瞬,他就知道,他败给了那个眼神。

    “给我点时间,我要说服两位老人家。”

    从矛盾的思想斗争中脱身,阿尔斐杰洛大力地深呼吸一次,咽下苦涩的唾沫,如此说道。

    被这突来的妥协信号所惊,三人面面相视,随后统一将目光投向了态度似有转变的这名男子。苏洛激动得言语尽失,喉咙里挤出颤抖的呼吸声。代替语塞的主人,许普斯仿佛要加以确认似的,拉高声调问他。

    “你把话说清楚,说服——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白。”脚步慢移,朝龙之巅的方位走了一段路,阿尔斐杰洛忽然停下来,回头望着急待答案的三人,目光稍显柔和,落于苏洛脸上,“我要加入营救卢奎莎的小队。”

    ……

    龙神殿内,气氛很冷肃。

    “也好。”听完阿尔斐杰洛执着的请求,火龙王终于首肯。宛如浅红色玻璃珠的眼眸,俯看着台阶下跪着的男子,“卢奎莎也算于你有恩。你去救她,是天经地义的。这同样关乎吉芙纳的生死。”

    接收到那威严而疲惫的低沉话声中的指示,首席确认般的点点头。“我这就出发。”

    “但是,阿尔斐杰洛,你有方向吗?”海龙王的声音凝聚着焦虑和迫切感,问道,“如果只是乱摸乱撞……”

    望着长者忧愁的脸庞,阿尔斐杰洛坚定的表情并没有改变,只有平稳的声音如此回答:

    “哪怕寻遍天涯海角,我也要避免龙族再添损失的情况出现。”

    >

    “呼,呼……”

    好像很痛苦的、来自于女人的柔弱喘息,回荡在空旷的黑暗里。

    极缓慢地打开眼皮,勉力撑起一条缝隙,让外界的景象投映到视网膜。从昏迷中暂时醒过来的女人,看到的是一面宽大而漆黑的石质天花板。

    慢慢朝侧面扭过脖子,望向周围,才惊觉自己被一团乱七八糟的链条捆绑并托举着,腾在半空。无法着地的失衡状态,让她充满了不安全的感觉。皮肤与肌肉更是好像坏死了一样僵硬,仿佛自己是一个患了麻痹症的病人。身体的不听使唤,带来的恐惧,直抵人心。而周边直触肌肤的黑暗,则好像在啃噬她的肉身,一点点把她的人腐蚀消化。

    无尽的黑暗,在慢慢吞并自己所处的空间,但是,一阵强光骤然出现。在刺目的光芒亮起的那瞬间,浑身仿佛通电了一样。刺骨的痛意,沿神经游走,从脊背直冲大脑。女人喉头一阵腥腻,眼睛一花,纤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了长达一分钟的痉挛。

    被锁住的囚徒,痛得哇哇惨叫。嗓子几乎被撕裂,五脏六腑都快从口腔里呕出来了。在让人心神紊乱、大脑放空的剧痛中,沦落为阶下囚的卢奎莎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幽禁并被迫接受拷打的处境。明亮的电光终于黯淡了,周围复原到平静死寂的状态。在黑暗中,卢奎莎急促地喘着气。承受着巨大折磨的她,体力已然大大丧失,但魔力尚有少许。她艰难地挤出一点魔力,运用夜视术增强视觉。法术被顺利施放出来的那一刻,黑暗被剥离,清澈的光溢满视野,让她看清楚自己所在的这个地方,有着怎样的环境。

    空旷的地下囚室,是由粗粝的石头堆砌起来的,仿佛与世隔绝的一座孤城。十二根被削尖的柱状物破地而出,直上屋顶,犹如顶天立地的支柱,围成一个硕大的圆,矗立在最外围。圆环状散开的粗壮石柱,越往上越尖,无数根锁链盘绕着它们,穿过彼此的间隙,在漆黑的地下室里纵横交错,形成比蜘蛛网更复杂的形态,覆满整个空间。四周凹凸不平整的石壁中,有四根更为粗实的链条,如蟒蛇般捆缚住卢奎莎的双腕和双足,将她凌空拉起,托在空中。由于受力点只在四肢,她的身子重心略微往下沉,正巧与身下的不规则网状锁链相触。正是这异常繁杂而又牢固的链条束缚,让卢奎莎无法逃离。触及身体的锁链一旦亮起强光,就代表里面的能量被激活,到那时,它们就会像发电的钢丝床一样,把依附在上面的卢奎莎电得死去活来。

    半空中,被锁链紧缚的卢奎莎仰面朝天且四肢舒展。偌大的地下牢笼里没有旁人,只有她自己。因此,负责拷打她的,自然也不是别的,而是缠满锁链的高压电流。一身漂亮的晚礼服,在不断的电击之下,早已成了碎片。盘起的精美发髻,也全都零散开来。枣红色的乱发,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直直垂落。柔顺的头发丝变得毛毛的,上面分布着触电后留下的焦黑痕迹。鞋子在挣扎的时候被踢掉了,双脚和身体一样赤|裸着。但是,对于自己凌乱的仪容,卢奎莎已经没有心力去管了。为抵抗每隔一会儿便会卷土重来的电流,同时也为了遮掩住那份女人的羞耻,卢奎莎解放了“夜羽衣”的武装,替代破碎的礼服。

    层层黑丝缠绕住她受创的躯体。惊人的密度,使它们好像真实的布料一样,给予她安全的遮蔽。夜羽衣可根据主人的需求改变外形,这一回,并没有撑开圆圆的大裙摆,而是紧贴着肌肤,覆盖卢奎莎头颈以下的全身,酷似一条严实的黑长袍。然而,埋藏在锁链中的电量,还是超过了夜羽衣所能抵抗的范畴。虽然这件消耗了卢奎莎巨量的魔力编织而成的武装斗衣,多多少少挡掉了一部分雷电的侵袭,却依然使主人喘息在直抵心肺的痛楚之中。也是啊,毕竟那是由敌方的四个将军同时注入进去的超强电流。

    就这样,不断地被电晕,再被电醒,循环往复的过程,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这一次,卢奎莎醒来后,开始利用浮空术的技巧,让身体与锁链构成的“床”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但是直接捆绑住四肢的锁链,却层层缠绕着她,时时刻刻与她的肌肤相贴。光是这四根链条发散出来的电流,就让她疼得几乎要当场死去。

    唯有保持清醒,才能让浮空术的效果不中断,减少与锁链接触的面积,使被电击时候的苦楚降到最低。如今,被残酷对待的女人,脸色已然煞白。为了与折磨自己的雷电相抗衡而显现出夜羽衣,卢奎莎的魔力已经被大大消耗,连带着体力不断流失,甚至出现了脱水的症状。可是算起来,自己被俘至今,也才过去了一天而已。这绝对称不上漫长的时间,就已经让她丧失抵抗力了吗?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会衰弱得那么厉害。难道是吉芙纳在战斗中受了伤?

    关键是,那些手臂粗细的链条上,到处都缠满了雷电。就像被设定好了的机器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对她进行全身的电击。四将军合力储存在锁链里的电量,稍稍超出夜羽衣的防御范围,但是又不足以杀死她。看来在真正的审讯者出现前,自己还将受欺凌很久。

    如今的遭遇,难道是一种惩罚吗?对于出席舞会、寻觅男人过夜的自己,不忠于苏洛的惩罚?

    卢奎莎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竟然在考虑这种事情。与其在囚笼里后悔,还不如思考要如何才能脱身。将可笑而无稽的联想逼出大脑,卢奎莎稍稍扭转着颈脖,让视线再次扫向四周。一段时间的小憩,使她恢复了一些力气。她微微挪动身体,扭转手腕,想要挣脱束缚,从铁链的枷锁中把手抽出来。然而,这只是无意义的动作。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就在这时候向她发起了突袭。

    “嗯啊……啊……”

    周身的锁链,又一起在发电的过程中暴动起来。沐浴在清亮的雷光之中的卢奎莎,柔软而颤栗的躯体,又开始剧烈地抽搐着。

    当电流袭来时,身体仿佛被切割成无数的小块那样痛苦。四将军投放的高压雷电,突破夜羽衣的防护,同时潜入卢奎莎的体内,化作一根根尖利的针,扎穿每一条神经,游走在躯壳内的每一处。

    整个身体都上下颠簸起来,像狂犬病发作一样不停抽筋,并且愈演愈烈。卢奎莎感觉不到手与脚的存在,甚至连自身、包括整个世界,在深入骨髓的苦痛下,都完全消失在意识之中了。短暂的一分钟,感觉却像永劫一样漫长,恒久。

    卢奎莎被震得不禁侧过头干呕起来。一些秽物,从嘴唇边缘漏出,淤积在锁链镂空的洞眼里。支撑着浮空的最后一丝力气也都消失殆尽。浑身虚脱的女人,无力地顺着托住她后背的锁链网躺倒下来,颤抖的身躯滑落网中,像一具失去了生气的尸体,再也不动一下。

    虽然现状距离脱险还相当远,但是在接二连三遭受重创后,女人好像习惯了触电的感觉似的,慢慢安定了下来。卢奎莎沉下心来,整理头绪。理性找回了些许,混沌大脑中关于被抓捕过来的一段记忆,被慢慢地牵引出来。她渐渐记起来,与四名将军相遇的场景。那些达斯机械兽人族制服住了她,把她抓来这里。而自己,就是他们进行某项邪恶计划的试验品……

    打破玻璃翻窗而逃,动静未免太大,卢奎莎不想引起人们的注目。于是,她重返走廊,来到之前侍者带她去的露天中庭。轻盈的身子,如一抹幻影飞移到屋顶。脚下仿佛生出了一颗颗流星,踩踏着矫健而轻灵的步伐,卢奎莎在一幢幢灯火黯淡的楼房上穿梭,然后降落到地面,行走在罗马夜间的街道。

    自以为甩开了异族的追踪,卢奎莎好似散步一般,安逸地走在人流稀少的马路上,为没能与克劳德那样高质量的货色睡上一觉而感到惋惜。

    然而,这过于轻佻的判断,实在是大错特错。深夜里,除了黑暗,始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能侵蚀皮肤的寒意,紧紧跟随着她。静寂的黑暗中,传来细微的声响,听起来是复数的脚步声。当那四人再次出现的时候,卢奎莎愣了一下,心里涌起一阵自责的情绪,为自己没能迅速地撤离、以及轻视敌人的傲慢而懊恼不已。但是,她很快调整好身为一名龙术士应有的稳重状态,谨慎地观察他们。

    两人在前,两人在后,宛如不祥的幻影,在寂寥的街道上,把目标包围在中间。卢奎莎必须同时戒备着他们四者。

    “竟然没马上逃跑,很自信啊。”风声携着男人的轻语,传至卢奎莎耳畔,语气像是在邀请她重回大厅,共舞一曲。“既然这样,龙术士小姐,就请你留下来好了。”

    短短的深绿色卷发在夜风中飘舞。对男人而言有点浪费的白皙皮肤上,划开来两道极为狭长的口子,里面镶嵌着琉璃珠一般的瞳孔。说话时,面庞始终在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如弯月般半眯着。可卢奎莎却觉得,这男人并非真的想笑。那样的笑容展现在那样的脸庞,是如此的虚假,让人心惊肉跳。

    “渥兹华,你可不能小瞧她。”绿发男子的同伴,是一个面色沉郁的男人。留着略显滑稽的发型,好似有一个黑中带黄的大蘑菇罩在他头上。头发虽然怪异好笑,表情却极为严肃,说话的时候眉头不展。“毕竟是个龙术士,很不简单。”他用不敢相信的口气说,好似是在苛责敌人。“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就把我的部下放倒了。”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啊。”第三个男人说道,声音带着打趣的意味。“一个刚入门的先锋,外加一个传令官,怎么能对龙术士构成威胁呢?”他的头发是橙红色的,在脑袋顶部分成两瓣,宛如两片光滑的橘子皮。他用那双含着玩味的蓝紫色眼眸,斜睨着刚才开口的那名同伴,话声却是对着卢奎莎,“就凭皮耶尔和鲁卡那两个家伙,要想把你这等级的猎物抓到手,只会是白白送命。竟然不事先知会我们一声就擅自行动,实在太没脑子了。”

    这些人聒噪个不停,卢奎莎被他们弄得有点晕,脖子左转右转。至此,唯一没说过话的,就只剩那个黑皮肤的女人了。

    “能意识到自身判断力的错误,还算有救。”终于,卢奎莎插上话了。她将目光投给了那个抱怨部下失手的男人,“听你的口气,大概是将军吧?”视线向其他人环顾过去,“你们四个,都是吗?”

    “不错。”渥兹华将军抢先回答,薄唇微微撅起,维持着脸上那张永远在笑的假面。

    “哈,为了抓我一个,竟劳烦了四位将军。”卢奎莎声音软软地说着,眉眼笑如弯月,好像在嘲讽敌人,“你们还真是兴师动众啊。”

    “如果真的只有一个人的话,倒也轻松不少了。”顶着蘑菇头发型的将军墨里厄,斜眼望着被当成猎物的女人,用依旧带着责怪的语气,一脸阴郁地说着。

    听出他语气中的忌惮,卢奎莎美艳一笑。自己当然不会是独身一人。如果还窝在那个人潮拥挤的舞会厅,是有些不方便把吉芙纳召唤出来。但现在,在这条无人的宽阔街道,可就没有任何的顾虑了。

    后颈光芒一闪,一个原本并不存在于此处的高大女人,伴随着旋风出现了。作为卢奎莎最坚定的后盾,火龙族的吉芙纳以充满凌然之气的姿态,屹立在敌人面前。

    “哈,就等你了!”橙发的将军大吼一声。看到龙术士的从者现身出来,澈尔并不害怕,反而露出兴奋的神色,朝身旁的黑肤女子眨了一下眼。

    虽然叫喊的人是澈尔,不过真正出手的,却是他身旁的哈拉古夏。

    “怎么回事?”刚从契约魔法阵里面出来的吉芙纳,还来不及让人类的样貌还原成龙形,身体就突然伏倒在了地上。

    “吉芙纳,你怎么了?”

    就在卢奎莎狐疑地发问时,却发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不,不仅是倒地不起的吉芙纳。就连那个黑皮女人,和刚才叫喊的将军,都不见了人影……

    “我的主人,去了哪里?”注意到这个诡异的情况,吉芙纳狼狈地发出呐喊。

    “真是一条忠心护主的乖乖狗。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不如担心一下自己的安危吧?”

    这讥讽的话语,出自澈尔。整个前身都紧贴地面的吉芙纳,奋力把头抬起,瞪向他。她感到一阵强烈的耳鸣,仿佛脑袋里被按上了一个无比吵闹的大钟,连耳旁的空气,也好像在尖啸,在嘶鸣。自己之所以直不起身子,一定是被敌人给制住了。扬起视线,吉芙纳看到现场只留下两个敌人,而且是已经完成了变身步骤的将军。

    雷压漫涨,在消失的人类身形之后,本体的形态展露了出来。哈拉古夏的模样,就是一个全身被深灰色的机械厚皮附着的、巨大而妖娆的女人。和别的达斯机械兽人族不一样,她长着两只眼睛。脑袋也并非光秃秃的只有机械硬壳,而是覆盖着一层过耳的浅色毛发,颜色是近似于白的淡黄。唯一令人感到奇诡的地方,是她没有双手。就像是一个断臂的巨型雕塑。

    另一位澈尔将军,则是四肢健全,手长脚长。他体型高大,浑身肌肉精瘦,身段看上去好像很柔软。肩膀两旁长着漆黑的、好似野兽皮毛一般的羽毛。头顶也被粗硬的毛皮覆盖着。一只独眼深埋其中,在黑羽的缝隙间放射出寒光,冷冽地注视着吉芙纳。

    那个无臂的女人,表情肃穆,双眼半闭,嘴巴微微开阖,默念的样子仿佛在用意念操纵着什么,看起来像是一个专注于施法的巫魔女。

    音波攻击,一种连龙族的听觉都能避开的特殊音波。这是哈拉古夏的绝技「沉默的螺纹」。

    直接刺激人的中枢神经,利用声音干扰他人。初级阶段能够使敌人头晕目眩,高级阶段能直接对敌人的身体进行操控。每个物体都有其自然频率。声音是以震动表现的。哈拉古夏可以自由操作声音的音调,去迎合任何物体的自然频率。一旦频率相吻合,物体就能被她随意地操控,成为她提线的木偶。

    吉芙纳的动作受到哈拉古夏的封锁,被逼迫着趴伏在地上,起不了身。无名的力量压迫着她人类的躯壳,使她的四肢不受自我控制地团缩在一起,一点都无法伸展。这种情况下,想要变身也很难做到。

    哈拉古夏拿出她的杀手锏,全力压制着吉芙纳,正是要防止她变成龙形。蜂鸣的空气,疯狂刺激着吉芙纳的耳膜,脑颅内更是激起了一片乱撞的噪音。由于忍受不住,吉芙纳几近崩溃,眼皮一掀,翻起了白眼,短暂地陷入了失神的状态。

    “注意力度,别把这母龙弄死啊!”

    听到澈尔的提醒声,哈拉古夏只是淡然地张开了眼。

    “别吵,我自有分寸。”

    在放出音波攻击的高级效果时,需要操控者时刻保持精神力的高度集中。心神稍有松怠,就可能前功尽弃。深知哈拉古夏不能分心,澈尔也就识趣地不再打扰了。这场战斗没他什么事,让他感到无趣,于是,便把挖苦的话语扔给了蜷缩在地上的敌人。

    “委屈你一下。要是放你顺顺利利地变身,可就麻烦了。”埋在黑羽下的独眼,幽幽地望着吉芙纳,澈尔像是在逗一条小狗似的,语带嘲弄地说道,“由此可以看出,你的血统很一般呐,连这点控制力都挣脱不了。这要是以血统高贵的公龙为对手,就算哈拉古夏用尽全力,都不一定能保障绝对的成功。”

    额头挂着细密的汗珠,吉芙纳紧紧咬住牙齿。她的血统是不高,从未得到过族长真正的关怀,可是,还轮不到达斯机械兽人族妄议。被敌人看扁的愤怒,使吉芙纳一向冷如冰霜的面庞变得有些狰狞,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虽然一副对敌人的戏谑无能为力的样子,然而眼中的火星却迸了出来。那两个将军,到底还是对龙族的能力太过低估了。即使变不回本体,依然可以喷洒出龙息。而被称为龙息的、所谓龙族最纯粹的原始能量,可没有什么频率。

    拳状的手掌舒展开来,食指与中指微微伸直。在敌人的压制力量下,吉芙纳竭力反抗着,勉强为两根手指争取了自由。当释放龙息的意识刚从脑中生成出来的时候,一枚不大的火球,就已经带着热浪,向敌人呼啸过去了。

    “竟然——”

    仍专注于意念操作的哈拉古夏,全身心都扑在调节吉芙纳的自然频率上,让它与自己释放的音波的频率相吻合,根本没料到那头被制服住的人形母火龙,会突然用手把龙炎发射出来。

    超高的热量,蒸发了沿路的空气。龙炎直扑而来,蹦向女将军的颜面。被收入攻击范围里的哈拉古夏来不及躲避。然而,没等她把话说完,就受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的牵扯,被拖着带走了。

    身为局外人的澈尔,在火龙反击的那一刻迅速判断出形势,带着陷入危机的同伴侧身一避。在移动中,哈拉古夏的精神力松懈了。敌人的控制一解除,恢复自由身的吉芙纳就立刻站了起来。

    然而,无数道好似人手的黑影,却突然在她的脚下升腾起来,以极快的速度攀上她的双腿。在这些诡秘黑影的背后,好像连接着一个未知的世界。眼前一黑,吉芙纳还来不及乘势攻击她的敌人,就被迅速淹没了自身的黑影,强行拉着坠入到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

    “澈尔,你……”

    被拽着脱离了险境的哈拉古夏,神情稍稍镇定了下来,压抑住胸中的感激,扭过头望向救下自己的同伴。

    “还是这样简单明了嘛。”澈尔摊开他长长的手臂,对着哈拉古夏,爽朗一笑,“就让她在‘惊密之扉’里横冲直撞吧。”

    身体好似被整个从原地消除掉了似的,掉进“惊密之扉”空间中的火龙,一瞬间消失在两位将军的眼前。而在她看不到的另一个空间,正同时上演着另一场战斗。

    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啊……

    一片蓝紫色调的荒漠,土地贫瘠,万物死寂。淡紫色的天空好像一个大大的圆罩,网住深蓝色的地表。天与地广阔得望不到边。风暴搅动着稀薄的大气,卷起一个又一个巨型漩涡。高空频频有闪电劈灼至地面,好似天神震怒所降下的神罚。而地面则以强烈的震动作为回敬,每一处都在发生小型的地震,根本没有一片完好的立足区域。苍茫的荒土上,到处可见被震塌的山石和裂开的鸿沟。整个空间都动荡着,摇晃着,好像下一秒就会毁灭。这个雷电交加、地震不断,环境相当恶劣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呢?卢奎莎被深深地震惊住了。在她眼前所展现的,是一个前所未见的星球。

    还没有进一步对周围的环境进行观察,一阵沉重的压迫感,就袭向了被送到这诡异地方的卢奎莎。

    “啊……”

    从牙缝中漏出一声痛苦的轻吟,卢奎莎倏地匍倒在地,好像给敌人下跪似的,与先前猛然间趴伏在地上的吉芙纳一模一样。

    但是,导致她无法起身的原因,却与吉芙纳遭遇的情况相去甚远。其中的答案,恐怕在于这颗神秘的星球。

    “为什么我会……站不起来?”跪着趴伏在惨不忍睹的地表上,坚硬的岩石坎进了卢奎莎的掌心,划开她细腻的肌肤。微量的鲜血渗透进蓝色的土壤。“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前方的两个将军,生怕他们在她不能动弹的时候,做出什么举动。

    “这是我创造出来的心象世界,模拟的是我族诞生的母星。”

    回答她的,是早已完成变形的墨里厄将军。他的头颅,仍旧是蘑菇形状。灰色的表皮,泛着蓝紫光芒,长得活像一个全身疙瘩的孢子。分化而出的四肢又短又粗,个子较其他将军矮小些。这形象,倒是像极了这片紫色天空、蓝色大地的荒凉之处所能孕育的生物。

    “母星?”口中不断喘着粗气,卢奎莎勉力抬起头,朝他看去,脸上浮现出一个疑惑的神情,嗓音嗄哑地问,“你们以前生存的地方?”

    “当然,是仿造的。只是与母星相似度极高的一个空间。”独眼射出冷厉的光,墨里厄的眼神,落在气喘连连的女人身上,“对人类而言,这儿的艰苦环境很难习惯吧?也是辛苦你了。”

    将烙印在心中的世界展开,形成「至高光荣之乡」的空间。墨里厄将军能具象化自己的心象风景。

    这个空间的环境,模拟的是达斯机械兽人族魂牵梦萦的故乡——尤古斯星球。其质量,要比地球大上数倍。因此,引力自然也是非常之大。立足在这颗星球的人,体重成倍增加。原本体态轻盈的卢奎莎,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堆质量巨大的重金属。现在的她,只能勉强趴在地上,连直起膝盖站起来都难以做到。与那两个将军轻松站立的模样相对比,卢奎莎显得相当狼狈。

    很显然,从卢奎莎举步维艰、寸步难行的状况看,墨里厄的能力对龙术士非常管用。太过依赖于地球的安逸和舒适,一旦外界的环境急剧恶劣起来,他们的身体就难以承受了。被墨里厄的能力所困的这个女人,宛如一朵离开了温室就不能生存的娇花,行动力被极大地克制住了。

    虽然脱离母星球数百万年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在身体变异后,已经不太能适应原来的生存环境了,但是,至少比人类要强得多。更何况,这是墨里厄制造的世界。在他的地盘上,一切皆由他做主。星球的重力,他能自动调节到对自己而言最舒服的数值。而那数值之高,以人类娇弱的躯体,是无法承受的。

    如果在这时候被他们攻击,自己无疑会惨败……这股危机感,促使卢奎莎忍住剧痛,直起身体。她想使劲把弯曲的双腿往上撑,从而直立起来。然而,只听见咔嚓一声,无法抵抗重力的女人,膝盖颓然弯下,与地面发生的猛烈磕碰,痛得她眼前一阵发黑,叫出了声响。卢奎莎不得不放弃了。比起其他的事,还是尽快用治愈魔法把折断了骨头复原更重要。

    欣赏着龙术士无力抵抗的姿态,在她身前的敌人嘴中,传出了不知是鼓励还是讽刺的笑声。这阴冷的笑声不属于奇异空间的创造者墨里厄,而是渥兹华发出来的。

    这家伙的本体,难以用语言形容,根本就是一个异形。庞大的身躯,看不出一点点对称的样子。身高约是墨里厄的两倍。犹如深海巨怪的脑袋侧面,酷似鱼鳃的耳朵向外伸展。一张过于夸张的血盆大嘴,几乎占据了整个脸庞,连达斯机械兽人族最醒目的独眼,都找不到在哪里。大口内,鳞次栉比的牙齿锋利如鲨鱼。肩膀、后背乃至腰部,都生长着结实的触手,形状看似乌贼柔软的触须,实则利如刀片,肌肉敦实而厚重。下肢仿佛像虾类生物与节肢昆虫的结合体,分成六七条,如树根般扎进破碎的岩石地面。人类模样的男子如一块宝石,嵌在异形的胸前。那张白净的脸上,琉璃珠子般的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缝隙,从中投射出极为刺人的视线。

    语气一半骄傲一半忧伤,墨里厄带着感怀,诉说起来,“我们的故乡,距离地球很遥远。但到底有多遥远,要如何在星际中航行才能到达地球,这些问题,就连我们自己都无从解答。因为我们这群被流放者,本来就是在一场突来的浩劫中,被抛入到这里的。”

    “不明白。闻所未闻……”

    卢奎莎听得云里雾里。被无尽的痛苦包围着的她,正在渐渐失去对理解敌人话中含义的思考能力。她扶着心口,艰难地咳嗽着,浑身都被难以估量的重力压得生疼,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连内脏都几乎因受到了剧烈的挤压,而要缩成一团。治愈魔法缓解着膝盖骨破裂的疼痛,不消几秒就把骨头接好了,可是,却无法帮助她起身迎敌。

    还有一项新的危机,也在这时被她沮丧地发现了。自己所面临的挑战,绝不止不能站立的问题。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吸不进一点空气。但这儿并不是真空环境,只是稀薄的大气中缺少人类赖以呼吸的氧气。

    虽然能暂且用魔力代替一下,但长此下去,对卢奎莎非常不利。为了抵抗超级重力的倾轧,她的体力几近透支。然而那两个将军……无论是氧气缺失的危机,还是重力增大的问题,对达斯机械兽人族好像都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嘛,具体是怎样一个情况,也懒得多费唇舌向你解释了。”渥兹华将军笑了起来,用好像看珍禽异兽的眼神,直直地凝视地上的女人,“龙术士小姐,烦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原来如此。一次简单的绑架。卢奎莎心想。他们应该不会马上要她死,那样没什么益处。一定是想从我的口中套出些东西。

    这两个将军,在对付她。而另外两个家伙,则在外面料理吉芙纳。他们把我和吉芙纳分开,看来,是只想带走我一个人。

    现在,她与吉芙纳分隔两地,不在同一个空间。因此,对于和自己关系密切的那位契约者,卢奎莎不但感应不到她的气息,就连召唤她到自己身边来,都难以实现。

    被困在这个达斯机械兽人族得天独厚的战场,卢奎莎的神色越发焦躁起来。虽然难掩畏怯,但她并没有泄气。对她来说,就算到不了敌人身边,也能打到他们。这样的事,连手指都用不着挪动的。只需要调动一下魔力就可以了。

    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轻巧而强韧的水晶线,犹如群舞的蛇,灵活地出动,不过,却达不到将军的身前。直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水晶线,如一条条笨重的铅制锁链般沉甸甸地掉在地上,压出一道道下沉的痕迹时,卢奎莎才终于察觉出问题——就连它们的质量,都无法避免地被加重了。

    “终于明白过来了?”对她的攻击,墨里厄一屑不顾地说道,“这里,是我们的天然战场。你是没办法反抗的。”

    在他身旁的渥兹华,一边笑着,一边伸长了鱿鱼般的钢铁触手,朝呆愣住的卢奎莎探过去。目标并不是龙术士本人,而是趁机将她的皮包抓住,抢夺而来,随后大力一捏,并放出数道闪电进行劈灼。被整个劈碎的皮包连同里面的缝纫线,发出令人不快的声音,被全部毁去了。

    “不会就这样结束的!”

    卢奎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保持着龙术士改有的迎战态度,勉强直起上半身,手背上亮起银光闪耀的六芒星魔法阵,开始召唤她藏在庞大储备库之中的宝贝宠物。

    奇形怪状的魔兽一个个现出实体。有狮鹫,有双头蝙蝠和翼龙,还有好多分辨不出物种的怪物,都是卢奎莎搜集了大量达斯机械兽人族碎片后组装而成的藏品。

    然而,已经有了水晶线的前车之鉴,这些魔兽的下场,也很快揭晓了。

    在这个具有超强重力的空间,凶神恶煞的机械魔物们,根本摸不到敌人分毫,全都呆立在被召唤出来的位置,失去了战斗力。一些体积过大的机械兽,由于太重,身体被直接压垮,碎成一地的烂铁。卢奎莎的攻击,还没开始就失败了。

    “哦呀哦呀,好有斗志啊。”看着无谓挣扎的女人,渥兹华发出讥笑。

    周围仍然是电闪雷鸣。雷电与风暴不断嚎叫着。一道不规则的霹雳打向地面,照出的光芒,晕白了卢奎莎惊骇的脸。在外力的倾轧下,她的面色已憋得越来越红。皮肤下,一根根毛细血管如细小的红线逐渐浮显,好像要随时崩裂开来似的。闪现出痛苦之色的眼睛里,更是血丝密布。眼球没当场被挤出眼眶,就已经算万分幸运了。因难以吸到氧气,卢奎莎的嘴抖动着,呼吸愈加急促,嘴唇由于牙齿的啃咬而显得无血色。苍白的唇色被闪电的光芒一照,顿时变得比鬼魅还要惨白。

    最后的尝试,是火系魔法。龙术士能施放真实的火焰,也能施放出法术拟态的火焰。其质感,与前者几无差别。换言之,就算没有氧气,也能点燃。

    然而,就在红艳的五芒星魔法阵乍现出光芒的那一秒,卢奎莎的双手,突然颤抖着移向了自己的脖子。施法被中断。火红的光晕随之湮灭。

    “唔……”

    呼吸阻塞的女人,伸出手,扼住咽喉。并不是要把自己掐死,而是赖以生存之物在顷刻间失去,生理上产生了极大的不适感,因而本能地把手放在那里。

    一向带笑的美丽脸庞,如今面如土色,被惊恐和痛苦占据。为了得到氧气,不停地张嘴闭嘴,那样子简直像是刚从河里钓上来的鱼一样。双手一直一直挠着头颈。

    两位将军依然是雷打不动地站在一边,凝望着举止失态的女人。渥兹华的触手在嘴边摇晃着,掩嘴笑了起来,似乎很享受她的痛苦。

    这女人的抵抗太无力,渥兹华终究还是丧失了兴致,决定让战斗早些结束,因而发动了能力。

    “我很想知道啊,被这个不同于地球环境的空间压垮到无法呼吸的你,当前对你来说最多余的东西,是什么呢?”嵌在异形胸膛的人脸上,那双琉璃色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嘴边带着顽皮的笑容,好像是得到了最期待的一件礼物的童真孩子,“收获到了。原来,是恐惧和焦躁啊。”

    无法打败他们,也跑不了。无边无底的恐惧和焦虑感,伴随着卢奎莎,彻底将她吞噬。敌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已经辨别不出来了。意识开始涣散。现在的她,甚至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理性和判断力。

    这个领域,是独立于外界的。而且不会像“惊密之扉”那样存在着被龙术士突破的危险。因为在这个环境与地球有着千差万别的世界,一切都失序了。要想逃脱,就连“空间转移”都无效。必须拿出比这更复杂、难度更高的空间魔法。

    对卢奎莎来说,这时候再考虑逃跑,已经完全来不及。就在渥兹华话声落下的后一秒,卢奎莎的身躯软趴趴地垮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很痛苦吧?这是自然的。”对着厥过去的女人,渥兹华邪恶地笑着,静静地诉说,“因为你此刻最需要的东西,已经被我夺走了啊。”

    「不平等交易」——简而言之,就是物质的交换。

    将目标当前最需要的一件物品,并且是目标本身拥有的一件物品,暂时置换为目标当前拥有最多、但也最无益处的一件物品。物品可以是具有确切形态的真实物体,也可以是掌心抓不住肉眼瞧不见的虚幻之物。这能力一旦用得巧妙,就能产生连拥有者本人都意想不到的奇效。

    运用它,渥兹华成功地瓦解了陷入末路的龙术士此刻最需要的东西——魔力。

    将卢奎莎的魔力,与她当前状态的焦虑和对未来的惧怕进行调换。生生被夺走了一身的魔力,彻底无法呼吸的龙术士,被扑鼻而来的强烈窒息感打败,一下子昏倒在粗糙的地面上,一动也不动了。在失去意识前的那段痛苦时光,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怎样都散不开来的恐惧……

    ……一阵身体被贯穿的疼痛,将卢奎莎从记忆国度中拉回现实。

    锁链再次通电。电网中心的俘虏,麻木地承受着。纤长的睫毛,在淡紫瞳孔上洒下一片扇形的影子,随着不断闪烁的雷光,忽明忽暗。

    之后发生的事,不用想也能知道。敌人把昏迷的自己抓回基地,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恣意地凌虐。

    被禁锢着的卢奎莎,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被玩坏了的木偶娃娃,任人宰割鱼肉。无数次呼叫吉芙纳,可是都毫无结果。自己是不是又一次坠入了一个与外界斩断了联系的空间?刺眼的雷光渐渐暗下来。卢奎莎在微弱的喘息中休息着,疲惫地闭上眼睛,等待电流下一次的肆虐……

    嗙铛——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声巨响,惊动了黑暗而死寂的空间。卢奎莎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落了地。摔落造成的疼痛,让她一时半会儿还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锁链断开的清脆声,杂乱无章地撞击着四周的墙,传进她的耳朵里。

    总之,是一系列难以辨明的声音,错杂在一起。开门声。脚步声。金属的悲鸣。锁链断裂。肉体与地面的碰撞。

    最先的声音,是笨重的钢铁门从外面被打开的声音。大门开启的那一刻,一股阴风冷飕飕地灌了进来。

    落到地面的卢奎莎,双手支起上身,慢慢爬起来。身前赫然站着一个面色严肃、皮肤像黑珍珠一般发亮的女人,离她不到五米。一阵脱力感立刻贯穿了膝盖,卢奎莎还没站稳,就跌倒下去,麻痹的双腿一阵抽搐,怎么也不听使唤。所有记忆被带回,恐惧又涌了上来。那个女人,毫无疑问是劫掠她而来的四个将军之一。

    在黑女人的身后,还有两个侍女。一人手上捧着条略有些旧、但是洗得很干净的裙子和一双平跟鞋,另一人端着盛有奶酪、面包和一杯凉水的托盘。她们把东西放在了地上,就离开了地下室。

    卢奎莎忍痛跪坐在地上,谨慎地观察留下来的那个女人。一天水米不进,她早就又渴又饿;能有蔽体的衣物,也使她非常欣慰,终于不用再开着“夜羽衣”浪费魔力了。但她不想在敌人面前屈服,让她看到自己软弱的样子,硬是强忍住内心的些许激动和渴望,与女将军沉默地对视。

    静静地看了龙术士一会儿,哈拉古夏终于开口,“把这些食物吃了,再把自己弄得庄重些。”她茶色的眸仁被地下室昏暗的光染上浓重的阴影,深邃得宛如两个黑洞,“等你准备好了,我会来接你。”

    “接我?”卢奎莎拉高声调,急切地一问,嘶哑的嗓音好像喝了哑药,“去哪?”

    “去见王。”哈拉古夏的声音倒是听不出一丝起伏,就如无波的湖面。一张冷艳无双的脸上,神情更是淡漠。

    王?什么王?带我去见异族的王做什么?这回,卢奎莎没能问出来。她精心护理的指甲卡着地面的石缝,手指因用力而发颤。一双眼睛执着地盯着那异族女子,心底一阵狂乱。

    哈拉古夏的双眸带着一股透彻感,仿佛一眼就望到了身下女人的心底,“别试图做任何无用的事。这里守备森严,隔绝于外界,不管你耍什么花招,都是不可能逃走的。”

    然后,她的身影一瞬间离开了,就像来时那么快。

    轰隆一声,大门被关上,周围复归平静。卢奎莎稍等了一会儿,确定那女人不会再返回后,站起身,赤着脚走向放置着鞋裙和托盘的地方。每走一步路,脚底都像被刀扎一样,痛意从大腿一直传到头顶。她再次无助地伏下身,没有去取手边的食物,也没有立即穿戴那件衣服,而是合上眼帘,屏蔽掉这陌生残忍的一切,然后紧紧地抱住双臂,幻想苏洛在抱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