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2:阿尔斐杰洛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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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澡盆内整整泡了近一个小时的阿尔斐杰洛,看见朱利亚诺进了屋。

    “你今晚似乎有点不在状态啊。”朱利亚诺说,“三次念错台词。”

    阿尔斐杰洛什么都没说,直到爱人靠近,把手搭在浴盆上,他才开口,“是吗?真有那么多?”

    “我数得很清楚。不会记错。在台下最关注你的人非我莫属了。”朱利亚诺将下巴搁在交错环绕在浴盆边缘位置的双臂上,歪着头,对表情有些茫然的沐浴男子笑道,“不过你还算机灵,临时编出意思差不多的句子蒙混过关。观众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阿尔斐杰洛默认了朱利亚诺的揶揄。他在每一出戏中都有些什么台词,经常翻看他剧本的朱利亚诺是不会比他本人记得差的。

    属于男人的粗糙的手指划过阿尔斐杰洛的肌肤。朱利亚诺怜惜地捧起他的左脸,抚摸着。被吉安伤到的那半边脸颊上的口子,在他回到剧院以后就已经很淡了。他无论受什么伤,愈合速度似乎总比常人来得快。打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朱利亚诺在他上台前给他涂了些粉,盖住那狭长的伤口,现在就算近看也不一定能够发现。

    “真是太令人痛心了。目前来说你还是靠脸吃饭的,要是不小心毁容……”朱利亚诺难过地说。阿尔斐杰洛呆呆地坐在那里,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于是朱利亚诺晃了晃他的肩,叫他,“喂,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嗯。”

    他下意识地点点头,在水里慢慢扭过身子,直起半躺的腰板,将自己的人正对朱利亚诺的视线。朱利亚诺替他将湿漉漉地散落在眼前的发丝拨到旁边。那张熟悉而令人怦然心动的脸庞,布有散不开的阴霾。

    “怎么了,有心事?”

    “没,我……”

    “到底怎么啦,任务不是圆满完成了吗?”朱利亚诺看着他,微微皱着眉。

    阿尔斐杰洛昨夜出面替萨尔瓦托莱教训敌对帮会的老大安东尼奥以后,回到剧院已经一天。他们在晚餐结束后到演出开始前准备上妆的这段时候见过。他向阿尔斐杰洛询问结果,得知事情已经办完。阿尔斐杰洛还吻了他,深情地告诉他自己安全回来了。朱利亚诺对爱人即将履行承诺的表现充满了信心。可他现在这副魂不守舍、让人感觉想打退堂鼓的模样又算怎么回事?

    “你打算何时去说?”因为心里没底,朱利亚诺只能直截了当地问。

    阿尔斐杰洛听到他的问话,眼神颤动了一下。他明白朱利亚诺的意思。事先说好的,要在这次任务结束后找到萨尔瓦托莱,求他让自己脱离组织。朱利亚诺如今表现出有些催促的态度,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

    这任务算完成了吗?萨尔瓦托莱要求他至少带回安东尼奥的一根手指,可他手上只有他断掉的门牙。很小一颗,还有半截留在安东尼奥出口成脏的臭嘴里。捡到的部分比小拇指的指甲片还小——还是在那个男人不明其意的纵容下得到手的。对于这样的结果,萨尔瓦托莱会感到满意吗?如果答案是不,那么他凭什么相信对方会允许自己申请退出组织。

    诸如此类的思绪令阿尔斐杰洛产生了些许犹豫。刚失败就想脱身,这时机似乎不怎么好。盘算一下自己的行程。未来的五天他都不需要演出。他本想从长计议,过阵子再向萨尔瓦托莱开口。可若是反悔对朱利亚诺作出的承诺,阿尔斐杰洛则更加忍受不了自己。

    迟迟等不到回复的朱利亚诺多少有些失去耐性。他把他拉起来,要他和自己对视。水珠沿着阿尔斐杰洛匀称的肌肉纹理缓缓往下滑,发出嘀嘀嘀的声音。他抬起在沉思的过程中不由得垂下的头,发现朱利亚诺正定定地凝视着自己。

    他伸手拿起浴巾,擦了擦湿淋淋的脖子附近的头发,动作中透出焦虑,“好歹等我把身子洗干净吧。”他企图转移话题,“这天越来越热,我可不想冒着汗臭味出门。”

    “也许吧。但是等你出去会再出汗。”朱利亚诺沉下脸,抱怨着。

    后来的十秒钟内,他们都没再说话。阿尔斐杰洛用牙齿咬住下唇,低头深思。然后,将身体再度置于温水的怀抱。

    “不要坐着。快决定。”

    “我已经说了,我很快就会去的。”

    “很快是多快?”他盯着他。

    “马上。等我洗完。我是说真的。”他用掌心按住眼睛揉了揉。他瞒着朱利亚诺一直暗中与黑帮来往,让他在心理上对朱利亚诺负有一定的亏欠感。因此,尽管困难再大,他还是愿意至少去尝试一下。当重新注视朱利亚诺的时候,他紫色的眼睛已经一扫之前夹带着的犹疑不决的暗光,转为温柔和期盼的眼神,“你相信我吗?”

    “你需要做些什么,来获得我的信任。而不是光靠嘴皮子。”朱利亚诺还是不放心,“我们在一起多久了?七年。这不是个短数字。我不求什么。养着一堆佣人的豪宅?到死也花不光的金币?那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只求自己付出七年的真心能有回报。”

    “天呐,我的爱人,我就差没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给你看了。”阿尔斐杰洛几乎是用上台演出的功底低吟出这番话,“你爱了我七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朱利亚诺这才转怒为喜。他主动靠过来,亲吻他。

    阿尔斐杰洛柔软的嘴唇令他欲罢不能,激起了他的欲望。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独自在爱人唇齿间吻了一会儿的朱利亚诺发现身前的男子果然还是不在状态。

    “阿尔斐杰洛你……”

    “我保证,等明天一早,我就会恢复自由身。”为了防止爱人瞎想,他再次承诺。

    朱利亚诺还想说些什么,从打开的门缝外忽然探进一颗脑袋。和阿尔斐杰洛一样,那也是一个演员。

    “朱利亚诺,别忙着和安杰洛缠绵啦。快帮我补妆。再过十分钟就要上台了。”

    “好的,我就来。”朱利亚诺走在那人后面。他在门口转了个身,轻声对澡盆内微笑着目送自己的男人说,“等你的好消息。”

    阿尔斐杰洛脸上的笑伴随朱利亚诺的离去逐渐脱落。房间再次只剩下他一人。他深深地被困扰在激烈奔腾的思绪之中。

    他搞砸了。生平第一次。他没能给养父带回安东尼奥的一根手指,鸡|巴更不可能。他只给萨尔瓦托莱带回他的一颗牙。

    他开始认真地思考那些事。

    安东尼奥请来的高手,叫什么名字?

    不是他不小心忘记,只是不愿再想起。

    吉安。阿尔斐杰洛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激灵。没错。他叫吉安。吉安。

    他在心中念了好多遍。

    把脖子靠在浴盆边缘,仰着头,看向天花板,仿佛那是妓院染血的地面。

    表演结束后,他就来到休息室,将自己的身体完整地交给了温热的水。洗澡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凌晨发生的事,不断地回想。

    水冷了,又热了,如此重复了许多次。阿尔斐杰洛反复给它们加热的时候,想到的却是没能烧坏吉安胸腔的那一拳。

    而在更早的时候,当他在台上为观众们呈上足够他们当好几日谈资的话剧时,他感觉自己好几次忘记了背诵许多遍的台词。不过庆幸的是,似乎并没有客人发现。想到朱利亚诺也许是唯一能看出自己是否发挥失常的人,阿尔斐杰洛忽然对自己竟有些不怎么想马上离开萨尔瓦托莱身边感到过意不去。

    会让他如此焦躁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凌晨的失利。怎么会发生那样的意外呢?

    他在妓院三楼掀起了血腥的屠杀,安东尼奥的众多部下以及妓院老板的打手们没有一个敌得过他。如此无敌的自己,却败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手下。

    更令他费解和不满的是,对方还有故意放水的嫌疑。尽管阿尔斐杰洛面临强敌顺利逃脱,但他心中却很愤懑。

    拳头不自觉握起。他愤恨,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虽然当时阿尔斐杰洛满脑子都是要和爱人团聚,“为了朱利亚诺,决不能让自己身处险境”这样的想法,可如今,事后回想起来,他觉得与其没面子地败退还不如死战到底呢。

    这绝对是人生一大耻辱。

    可不管如何纠结,他还是选择了逃走。

    要是再让我见到那个男人……

    算了,还是不去想那些不确定的事了。着手于眼前吧。

    阿尔斐杰洛倍感惆怅,却又别无选择。朱利亚诺已经很不高兴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

    他又泡了一会儿。他在演员休息室的澡盆里比往常多呆了至少半小时,随后擦干身体,穿起衣服,披着朦胧的月色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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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萨尔瓦托莱位于阿尔诺河河畔的美丽宅邸已是深夜十一点了。阿尔斐杰洛坐在会客室里,等了近两个小时。每当他来到这间大宅,所耗费的等候时间都十分近似。先是管家将他迎进屋,再来,一名仆人给刚坐下来的他上了茶,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一个人进屋。他明白这里的规矩。对于大部分到此来访的客人,除了等待以外不能提出其他的要求。即便是为组织屡立奇功的阿尔斐杰洛也不例外。而当侍者通报萨尔瓦托莱允许接见他的时候,日历已经翻到了第二天。

    “阁下,您的狗到了。”

    走进书房,阿尔斐杰洛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来自侍立于坐在书桌后的萨尔瓦托莱身侧的达里奥之口。看样子他们俩谈了很久。萨尔瓦托莱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公事要忙,而作为副手的达里奥总是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达里奥以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迎接走进来的男子,语气中充满了嘲弄。阿尔斐杰洛在走到距离书桌一米位置停下前,始终用森冷的目光斜睨着他。达里奥慑于那阴冷的透着寒光的紫色双眸,嚣张之气收敛了少许。

    不知道他又在萨尔瓦托莱耳根子旁说了我多少坏话。阿尔斐杰洛想。自己失手的事他八成已经知道了。也许刚才正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呢。

    达里奥对阿尔斐杰洛不恭敬甚至藐视的态度,萨尔瓦托莱虽看在眼里,却没有表示什么。他只是用指甲弹了一下桌面,淡淡地说,“你先回去,达里奥。我和他单独聊聊。”期间,他一直看着阿尔斐杰洛。

    达里奥鞠了一躬,遵照老大的意思退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萨尔瓦托莱补充了句,“把门关上。”他照做了。关门的时候,已经走出屋子的达里奥的眼神明显地在往屋里瞟,似乎对无法知晓二人接下来交谈的内容感到遗憾。

    拖泥带水或寻找借口对自己都没好处。于是,认定达里奥已经先行告过状了的阿尔斐杰洛决定开门见山,主动交代。

    “我没能把安东尼奥那个杂碎的手指带来给您。我手里只有这个。”

    一截带血的牙齿呈现在萨尔瓦托莱眼前。阿尔斐杰洛将它放在桌子上。

    “我已经听说了。你在妓院收拾那家伙的时候遇到了阻拦。”萨尔瓦托莱也不做多余的客套,直接切入主题。从他沉着镇定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责备或别的负面情绪。他停留在宿敌断齿之上的视线只有半秒。

    红金色头发的男子羞愧难当地点了点头,“对。”

    “他是个怎样的家伙?”

    “完全没见过。不像是道上的人。”想了一会儿,阿尔斐杰洛又补充道,“他叫吉安。功夫了得,使得一手好剑。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不是道上的人?”萨尔瓦托莱把眼睛眯紧。

    “只能说,不像。”不知为何,阿尔斐杰洛第一眼见到吉安,就不觉得他是混黑道的。

    “那他为何要插手两派的争斗,帮安东尼奥对付我们?”

    阿尔斐杰洛摇了摇头。

    萨尔瓦托莱抬了抬眼镜,静默片刻后说,“我会派人仔细打探,好好调查那男人的底细。就像安东尼奥调查你一样。我真没想到他竟然早就知道你了。怎么会这样……难道组织里有内鬼?”

    阿尔斐杰洛一惊,“不会吧。”

    这么说也不是不可能。尽管「铁皇冠」和「神圣的事业」互相势不两立已经很久,可由于萨尔瓦托莱近年来对外政策的改变,组织内的成员若想脱团去别处谋求发展,自由度还是比较高的。既然这样,就不排除会有立场不坚定的家伙趁机浑水摸鱼,两面讨好。

    萨尔瓦托莱深思了一会儿,认为这暂时是个无解的问题,便大手一挥,对面露忧郁之色的阿尔斐杰洛说道,“我会让达里奥特别注意一下,有没有忠诚度不够、两面三刀的家伙。至于这次,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失利罢了。来日方长。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啊,是的。”

    居然就这样得到了谅解。首领的宽容,让阿尔斐杰洛觉得这一切实在来得太容易了。他几乎当场就要说出他意欲离开的念头。可是萨尔瓦图来接下去的话制止了他。

    “阿尔斐杰洛。”

    “阁下?”

    “你今年多少岁了?”

    “二十三。”

    “你藏匿在剧院,为我私下东奔西跑多久了?”

    “八年。”

    “已经八年了啊……确实不短了。你都这么高了,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至少高出半个头,还生得一表人才。”仰头凝注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阿尔斐杰洛的男子看起来似乎非常欣慰,“我可以想象得出,你这些年以来的艰辛。你很像我。我在十几岁的时候,也想无论如何都要做出些成绩来。”

    “我能有今天全都靠您当年救了我,赋予我重新做人的尊严。否则我再怎样努力……”

    “别说这些客套话。”萨尔瓦托莱摆摆手,示意他停下,“我问你,自从我把你捡回来,寄养在红枫叶剧院以后,我总共看过你几回?”

    “三次。”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回答了出来。他记得太清楚了。

    “哪三次?”

    “第一次是您领我过去。然后是第二年我过十六岁生日的时候。还有一次,”阿尔斐杰洛将记忆中的故事娓娓道来,“是我在地下竞技场给您教训税务官。那家伙总是变着法子找您麻烦,说您逃税漏税。真不识抬举。他看比赛看得很入迷,压根不知道危险迫近。直到我把酒瓶摔在他脑袋上,他才反应过来。他流着血在保镖的掩护下狼狈地逃走,我在后面追个不停。我打死了他全部的随行保镖,也把他揍了个半死。我犯了错误。第二天您就来上门来找我了。”

    “对。你那次险些暴露身份,让那家伙知道你是我的人。我很生气。我一直告诫你穷寇莫追。我所求的也并非他的性命,而是惧怕。但你没听进去。”

    “我当时太年轻,太莽撞了。虑事不周,差一点坏事。”阿尔斐杰洛微微低下腰。

    显然,听他道歉并不是此次谈话的重点。萨尔瓦托莱问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很少来看你吗?”

    “您公务繁忙,脱不开身。”

    “这不是理由。再忙也能抽出时间。”

    “那我……”

    “还有,每到你生日我都会差人给你送礼物。木剑,木头飞镖,木头匕首,各式各样的。还有木头骑士骑着木马。你知道这又是为什么吗?”

    “您是在锻炼我,培养我。期盼我成长为一个自立刚强的男子汉。”

    阿尔斐杰洛半猜测半认真地说。他看见座位上的男子点了点头。

    “对。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你的身上有一股谁都没办法阻止的冲劲,这股冲劲帮助你用了八年时间就稳坐剧团主演的位置,谁也无法撼动。你才二十三岁,这一成绩的确难能可贵,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阿尔斐杰洛,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我很喜欢你。而且你的年纪已经差不多到从我手中接管这一切的时候了。我有意栽培你做‘铁皇冠’的下任领袖。”

    “阁下……”萨尔瓦托莱的话给他带来的冲击不亚于一颗炮弹。他不自觉地从口中发出一阵低吟,已经惊愕得连嗓音都有些发颤,“您要将‘铁皇冠’交给我?”

    “你没听错。我也很确定自己没讲错。”

    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阿尔斐杰洛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感到大脑嗡嗡作响,晕眩不断,连脚后跟也开始发软。他怔怔地杵立在原地,看着萨尔瓦托莱站起来走向自己,停在他面前。

    阿尔斐杰洛知道,他必须说些什么。朱利亚诺,朱利亚诺怎么办?如果他真按照萨尔瓦托莱所要求的接下这副担子的话,那他对朱利亚诺的保证岂不是……

    一定要让萨尔瓦托莱改变心意。可是他不能明说。得找个挡箭牌。

    于是,就有了下面的问话。

    “达里奥,达里奥他会怎么想?他追随了您近二十年。在他心里或许已经根深蒂固地认为这一切您早晚会交给他的。”

    “对他我有别的安排。”萨尔瓦托莱说,“他一直以为我只当你是条狗,但是他错了。我待你就像自己的亲儿子。我之所以不对你表现出过分的亲切也是怕有人对你不利。我疏远你,和你保持距离,是在保护你。”

    那是怎样的感情?这个经历了无数风雨、拼搏奋斗数十年得到如今这一地位的硬汉,原本以为他会像冷血动物一样,没想到,他竟也会流露出寻常人那般细腻真挚而又平凡的感情吗?

    阿尔斐杰洛不禁大胆地设想,他近些年处事态度的转变,是否也是受到了自己的影响。

    萨尔瓦托莱踱步走到窗边,双手交握置于身后,背对阿尔斐杰洛。烛光照亮他的背影。

    “我已经五十岁了。我有过那么多情妇,可她们一个都没给我生出儿子,包括我那早死的妻子。我很失望。或许我过去曾用暴力和权力处理过很多让我失望的人。背叛我的人也好,生不出蛋的母鸡也好。但是现在我不想再去追究到底是谁的过错。总之,这也许说明上帝是公平的。祂给了我事业,无数的金钱,名利,却拒绝将天伦之乐赠予我。”

    “并非每个人都能享受天伦之乐。这听起来很容易,很简单,可对有些人却是镜中水月。虚无缥缈而又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阿尔斐杰洛想也未想,随口便说。萨尔瓦托莱好像猜到这个神情复杂的年轻人在那一瞬间想到了什么似的,将话题引了过去。

    “我记得,我和你的父亲做过一次生意。”

    “和我的父亲?”阿尔斐杰洛果然非常在意地睁大眼睛盯着萨尔瓦托莱映照在玻璃上的脸庞,呢喃道,“您从来没跟我说过……”

    “没必要告诉你。而且仅限那一次。”背光而立的男子回答,“你的父亲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在乎外界的名声高于一切。他想在各方面都表现得完美无缺,叫人无法挑剔。他相当热衷于去扮演一个极富道德感和正直感的商人。他做生意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那个角色。你猜别人怎么评价他,‘看,这是个多有良心的商人,和其他那些满身铜臭味的家伙们不同。他是真心为了我们好。’嘿,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哪有商人不爱财不图利,整天装得比慈善家还要悲天悯人的?既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和他做生意让我感到压抑至极,非常不舒服。我看他倒是适合去做演员。说不定造诣比自己的儿子还要高哩!”

    用诙谐幽默的语调讥讽完以后,萨尔瓦托莱转过身,看到阿尔斐杰洛不知什么时候把身子略微侧了过去。此时,这名俊美的红金色头发的青年的侧脸看起来像结上了一层冰,没有任何人类的表情。但这股寒冷的怒意,却绝非对萨尔瓦托莱说话腔调的不满。

    思绪随萨尔瓦托莱的话飘至远处。富商……情妇……看啊,这两人是多么得像,却又完全不像。

    在阿尔斐杰洛的记忆中,存在过一个地方。宛如贫民窟一般的地方。污秽脏乱的陋巷尽头,是一条阴暗而又崎岖不平的羊肠小径。终日泛着恶臭的小径上,耸立着很多简陋残破、年久失修的老木屋。雨天和冬天是居住在这个地方的人们的噩梦。不,不应该说是居住,只是被简单地丢弃在了那里而已。落魄的流浪汉;穷途末路的地痞流氓、黑道份子;还有年华老去的伶人、娼妓;和被贵族、富豪始乱终弃的残花败柳,都是那儿的常客。但大多数的人都呆不了多久,陆续死去了。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使那里俨然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被外界视作城市的毒瘤。生活在贫民区总是让人感到一股深沉而又灰暗的绝望。家家房屋都漏水。每当暴雨天气,所有屋子都在随风摇摆,发出哭泣,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飞。而一旦到了每年的寒冬,便是死亡的高发期。那些平时由于食物紧缺或者不干净从而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人们在缺乏御寒之物的情况下,悲惨而又不为人知地离世。冻死,或饿死。没人在乎。

    有钱人背着家里的妻子,在外包养情妇。玩腻了以后,再将之抛弃。都是一个套路。可不同的是,阿尔斐杰洛的生父遗弃了被他搞大了肚子的情妇所生的孩子,养父却因为妻子和情妇们未能孕育后代收留了他。

    “无关紧要的事说得太多了,也难免你会流露出那样的表情。”萨尔瓦托莱略显沉重的声音驱散了沉默的年轻人纷乱的思绪,“继续正题。”他说。

    阿尔斐杰洛侧过身面对他,认真听着。

    “我决定给自己放个长假。我要提前退休,好好歇息一阵。”

    “您真的决意如此吗?您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正当壮年。”

    “你就让一个老来无子的可怜虫去追求到了这个岁数的人该有的生活去吧。”萨尔瓦托莱沉吟一声后说道,“你刚才问我达里奥怎么办,我现在就告诉你,虽然我打算将‘铁皇冠’托付给你,但是关于纺织品的生意这一块我暂时不准备让你接手。你在经商方面并无天赋,我早就看出来了。农民种田,士兵练武,医师救人。不要不高兴,每个人生来的天赋不同,不可能样样精通。但你可以在黑道领域好好发展,发挥所长。”

    阿尔斐杰洛不再说话了。萨尔瓦托莱已经用他的诚意打动了他。

    “等我哪天百年以后,我经营了二十多年的生意早晚也是需要有人接替的。我会让达里奥全权接管那一块。名义上的老板是你,具体的事宜交给他去办。这就是我对你、对达里奥的安排。”

    “我只是挂名吗?”

    尽管这么问,但阿尔斐杰洛知道,年长自己十四岁的达里奥在组织内部最有人脉和声望,能威胁到自己的人只有他。而且达里奥也是养父从多年以前就决定花心思重点培育的一个人才。只不过他们二人,萨尔瓦托莱采取的教育方式和培养方向是截然不同的。

    “你有什么异议吗?你们一文一武搭档,岂不是很完美。他平时喜欢刁难你,但也只是逞口舌之快。我相信以一名合格领导者的度量,应该不会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吧?”

    “这是当然。”阿尔斐杰洛微微一笑,自信的光彩流转在眼底,“我完全没有异议。我的一切都是拜您所赐。我会和达里奥和平相处的。相信达里奥也和我的想法一样。”

    “很好,很好。”萨尔瓦托莱双手拍着阿尔斐杰洛的肩,连连点头。

    “您也跟他谈过了?”

    “还没。我会找个时机告诉他,做通他的思想工作。只要身为元老的达里奥带头支持你,你坐稳一把手的位置便是指日可待的事。”

    听完他说的,阿尔斐杰洛假装满不在乎地点点头。难怪那家伙刚才还那样对我。真想知道他得知自己被安排成我的助手后会有怎样的表情,他想。也许很快就能看见了。

    “如此一来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萨尔瓦托莱继续说,“务必要在你接班之前彻底整垮安东尼奥的势力。等将来留给你的,应该会是‘铁皇冠’在佛罗伦萨独占鳌头的大好局面吧。”

    对于强势整合了两大帮派势力、搀和自己与修道院之间的麻醉药剂的生意、还得到比阿尔斐杰洛更加厉害的爪牙的安东尼奥,萨尔瓦托莱自然是不会对他罢手的。

    而在阿尔斐杰洛心里,却装着其他的事。安东尼奥,吉安,这些都不是问题。他早晚会对那个诋毁他人格、取笑他是不男不女的胖子和那个叫吉安的男人还以颜色——以「铁皇冠」总老大的名义。这些根本不必急于一时。如今的问题在于朱利亚诺那边不好交代。对阿尔斐杰洛脱离黑帮的控制满怀希翼的他,得知这一与预期截然相反的消息后,不知能否接受。本应与萨尔瓦托莱以及他背后的势力一刀两断的自己,非但没有与之划清界限,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泥潭。阿尔斐杰洛忘记的,恰恰是他今夜过来准备和萨尔瓦托莱畅谈的真正目的。

    “剧院那边……”

    “你做演员本来就只是个跳板,没必要投入太多感情进去。”见他仍然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萨尔瓦托莱安抚道,“不过红枫叶剧院本身就是属于我名下的不动产之一,等你继承我的位置后自然也归你所有。财产的继承人是你。你想怎样处置都可以。养一两个艺人什么的都是你的自由。化妆师也完全可以哦。”

    阿尔斐杰洛这才完全松了口气。萨尔瓦托莱对他和达里奥的定位还是相当清楚的。

    “为了‘铁皇冠’,为了您的事业,我今后一定会鞠躬尽瘁,和达里奥忠诚合作的。”他深深地弯腰鞠躬,朝被自己认定为养父的中年男子致敬。这一鞠躬充分展现了他作为演员的素质,诚挚庄严而又真实,让人感觉不到一丝虚假。

    “好。我们谈得差不多了。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享受没剩下几天的艺人生活吧。”萨尔瓦托莱挥挥手,示意侍立在门口的仆从送阿尔斐杰洛出门。他自己也送了一小段路。当阿尔斐杰洛踏出书房的时候,他贴在他的耳畔低语,“至于和安东尼奥何时开战,我会先跟达里奥商榷妥当之后再找人通知你。你等我的消息吧。”

    离开萨尔瓦托莱的府邸后,默默地疾走在返回红枫叶剧院漆黑无人的夜路上的阿尔斐杰洛片刻不停地思考着。

    事情完全脱离预期的轨道发展。萨尔瓦托莱那大段的说辞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他不想费心去深究。因为到了这个时候,过程已然不再重要,唯有结果最令他在意。

    自己要做黑帮老大了吗?听起来似乎不错。很不错。只是这有悖于阿尔斐杰洛历来信奉的真理。

    他总认为,一个人若想得到些什么,就必定要付出相应的努力。不劳而获是不可能的。所以他的眼光永远向上,向前。他作出的选择永远目的单纯到无需怀疑。更不要说有时候往往人们付出再多的努力和心血,也并非能每一次都得到回报。

    可前不久发生的事情,却颠覆了他早已巩固成型的价值观。在这世界上,竟真的有如此轻而易举便能到手的东西。这还不是别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而是一个宝座。一个集结了四百余人的传统黑道组织领袖的宝座。这是阿尔斐杰洛想破脑袋都不曾想到的。

    当机遇出现在手中的时候,不去好好把握,放任它溜走,简直是对自己的背叛。虽然这毫无征兆地闯入自己怀中的宝座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可算是命运之神对自己的一种变相的戏弄,不过这种戏弄,自然是阿尔斐杰洛乐意接受的。

    可是,这也就意味着他将要面对朱利亚诺大失所望的面容。

    该怎么做?再撒个谎吗?可我不喜欢骗他。

    不止一次地隐瞒自己和黑帮人士还保有联系已经让他矛盾万分。而这一次……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离开组织了。不但如此,他再过不久就要坐上萨尔瓦托莱的位置了。他能指挥好多人,做好多事。

    而一个小小的剧院能带给自己的又是什么?演得再好,再受欢迎,他终究只是个演员。仅此而已。上升的空间已经不多。再往上爬,也只能做个演员。加盟更大的剧团,去更大的剧院工作,依然还是个演员。大红大紫的名演员——最多也就是前缀发生变化罢了。

    所以,他才不甘心居于这样一片狭小的天地,做一辈子的井底之蛙。他奋发图强努力到现在,都是为了获得更高质量的生活。

    而事到如今,唯一阻挠他踏上品尝权力之路的第一步、实现争做人上人这一梦想的便是朱利亚诺——这个让他深爱到不愿失去的人。

    阿尔斐杰洛突然好想和朱利亚诺促膝长谈一番而渐渐加快了回程的脚步。

    纵然会让爱人失望,可是只要毫不隐瞒地吐露出自己的心声——这样就行了吗?说不出为何,总之阿尔斐杰洛心中怀抱着的模糊的期望,就像被风吹跑了似的不消片刻便无影无踪了。

    就算他能做到绝对的坦诚,可是作为一心一意只想和心爱之人过上普通的生活的朱利亚诺来说,他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阿尔斐杰洛的苦恼。尽管他向来迁就自己,而自己也愿意和他推心置腹地深谈下去,但是这一次关乎到某个名为阿尔斐杰洛·罗西的男人的一生,以及他今后的命运走向。个人幸福与之相比顿时显得很渺小了。对于朱利亚诺能够理解他并赞同他的可能性,阿尔斐杰洛不敢抱太大希望——那实在是悬得很。

    或许自己想要和朱利亚诺好好地维持现状过下去,除了再一次地对他撒谎以外没有第二种选择。

    或许谎言,便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阿尔斐杰洛默许烦恼缠绕在自己周身,继续往前走。比起不断朝剧院、朝朱利亚诺迈进的双脚,心灵的疲惫正一点一滴地侵蚀他。由于陷入沉思之中,因此,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在他无法看见的角落,仍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凝视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