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与小小说》101三张五线谱

大悔忆智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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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三张五线谱

    这个故事当年是地下故事,只能口口相传。

    话说那一年盛夏的阳光照耀着河流,从古镇河岸的宋代古城墙望下去,河里有一位姑娘在游泳。

    此前古镇几乎没有女性下河游泳,那正宗的游泳装,居民也是第一次见到。

    那条河清澈见底,河对岸的山苍翠欲滴。

    那时候提倡敢想敢干,小伙子们很快打听到这美女的来历。原来她叫傅文洁,是省城的人,省城武斗,为了躲武斗,她和父亲临时到这小镇居住。

    由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天再热她也不敢下河游泳了,但每天邮递员要给她送来很多本镇寄来的求爱信,她看了几封之后就再已不拆开新的信件,因为她知道都是些什么内容。

    这天晚上她在院坝里唱一首哀伤的歌:

    “亲爱的哥哥哟,

    接到你的来信,

    知道你还是爱我的。

    可我是资本家的女儿,

    又怎能与你相配?”

    这首歌是当时地下流行的歌曲之一,最早在知青中传唱。女知青最爱,因为唱出了她们的心声,虽说资本家的女儿没有几个,但是未上调回城之前谁也不敢接受别人的爱情:知青嫁给知青,将来子女都是农村户口;城里干部、工人找女知青的则几乎没有,因为子女户口随母。这首歌又好像是为傅文洁量身定做,她的家庭出身真的是资本家,那时出身成分以祖父辈来定,她父亲是一所音乐学院的教授,她是音乐学院学生。

    她唱的这首歌道出了她的心事:一旦人们知道了她的家庭出身,谁还会给她写信?她于是把这首《知青恋歌》唱了又唱。这时候她最需要帮助,却不敢向任何人求助,她不敢和父亲回到日夜思念的省城去,因为省城武斗非常激烈,相斗两派中的一派甚至出动了炮艇!就算武斗平息,她父亲不仅出身不好,还是“文艺黑线”人物,她怕父亲再次被他的学生斗争、殴打。

    她的歌声引来众多当地青年,他们听到高兴处,不由得在院墙外热烈鼓掌。

    她连忙推门查看,青年们一窝蜂跑了。

    当时她心情很乱,月色却很好,她就走过月光下的石板街,来到镇北有着一望无际的农田的郊外。那里西边远处是黑黝黝的连绵的山,山下稻田,长满稻谷,田边谷穗沉甸甸地耷拉在田埂上。她又发现这里除了农田,还有一条从山里蜿蜒而来的小溪。小溪闪着水光,野鸟叫着,四下虫声唧唧,蛙鼓一派,萤火虫飞来飞去,这一带真是富于田园的诗意。她想在这里唱歌,想在这里拉她心爱的小提琴,可是时间真是太晚了,况且她又天生胆小。

    第二天一早,她出现在田野。

    她身材匀称,穿着当时最时尚的女兵服,肤色白皙,睫毛很长,大眼睛晶莹发亮。她匆匆拉完一曲就往回走,“家”里还有老父亲需要照料。

    此后他经常到那田野里去。

    一天傍晚,她在院坝里轻轻哼着歌曲的时候,在朦胧的夜色中,从围墙外飘进来一张雪白的五线谱。她捡起来一看,笔迹清秀工整,曲子也作得较有水平。

    一天早晨,她在田野里拉这神秘的曲子的时候,深深的溪沟里居然传来为她伴奏的扬琴声!她不敢走下溪沟去看,但停止拉琴,壮着胆子等了一会。不多久就见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背着扬琴走了上来。

    她羞红了脸,连忙回转身就走。

    这时从镇上方向急匆匆走过来一个蓄着小胡子叼着烟的年轻人,她要往左他就往左,她要往右他就往右,总之是不让她离开这里。

    她吓坏了,想到这个流里流气的小胡子大概是那弹琴青年的同伙,她简直不敢想像今天会发生什么。

    不远处中学的高音喇叭“汪”的一声开始播送雄壮的乐曲,被吓晕了的她进退两难。那个年轻人又高声斥责她天天到这里来“搞资产阶级文艺黑线”,她一听更如五雷轰顶:难道他已经知道了父亲的身份?

    这时弹扬琴那个青年“腾腾腾”赶了上来,他问清楚情况后说:“不对,她每天都拉的是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那个年轻人说:“什么?再说一遍!”说着挽起袖子就要打人。

    傅文洁回过神来,想到这青年原来是帮自己的,不由向他投过去感激的目光。

    “好啊!她什么来路你帮她?是不是漏网的阶级敌人谁知道?”

    年轻人说完伸手就给了那青年一记结实的大耳光,血从他嘴角流出来。年轻人又吼叫着要把贺文洁弄到专政机关去。这时弹扬琴的青年丢下扬琴,冲上前和小胡子年轻人扭打成一团。当他稍微占了上风,拉起发蒙的傅文洁就跑。

    那年轻人追上来,青年叫傅文洁先跑,转身又和年轻人搏斗。

    青年人追上傅文洁的时候,告诉她不用害怕,说那个年轻人只不过是社会上的无业青年,而他是工人。傅文洁问他的扬琴怎么办?他说没关系,扬琴是公家的,他是636厂文艺宣传队的队员。

    傅文洁眼睛一亮,636厂是保密工厂,进那厂的人都要经过层层严格的政审,出身绝对是非常好的,受惯了出身歧视的傅文洁对这样的人莫名崇拜,而且,他还是文艺宣传队的队员,他又是那么英俊!

    但他们一路上并没有说什么话,这越发增添了她对那青年的好感,回到家以后她才猛然想起怎么没有问问那五线谱上的旋律是不是他的作品。

    但她再也不敢到田野上去。有一天他们终于在大街上相遇,他主动打招呼,并告诉她镇南636厂后山可以练琴,希望明天上午10点还能在这条街见到她。他并且把工作证给她看了,她牢牢地记住了“张雄才”这个名字。

    她一夜未能合眼,第二天还是背上提琴犹豫不决地去了。他带着她走到636厂后墙外,沿着崎岖山路一步步走到山弯里一小片草地上,他告诉她只管放开拉琴,宣传队经常有人到这里来练习的。

    在那喜鹊鸣叫的山弯,他们尽情地演奏当时准许演奏的曲子,他还演唱了西哈努克亲王写的一首名为《送别》的歌:

    “春风吹动了湖边垂柳,

    水中花影移,

    游云遮住了一轮明月,

    鱼儿出没水中。”

    当时视谈情说爱为资产阶级生活作风,歌曲是绝对不能涉及爱情的,唯独允许来中国的柬埔寨国际友人写这样的歌。

    那青年唱到这里,傅文洁突然停止了伴奏,他也就住嘴不再唱。

    后面的歌词是:

    “含泪送君漫步原野

    心比月夜浓,

    今宵良辰呀亲吻别离,

    但愿早相逢。”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都感受到对方的纯洁。

    为了弥补,他们合唱了西哈努克亲王的另一首歌:

    “啊,亲爱的中国啊,

    我的心没有变,

    将永远把你怀念。

    啊,亲爱的朋友,

    我们高棉人哪,

    有了您的支持,

    就把忧愁驱散。

    您是一个大国,

    毫无自私傲慢,

    待人谦虚有礼,

    无论大小

    平等相待。”

    这热情的合唱震荡着山谷,满山的绿树迎风摇摆。他们又乘兴演奏了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里的歌。

    傅文洁意犹未尽,想要演奏《梁祝》,这是中国的名曲,歌颂千古传颂的爱情,但当时还没有解禁,所以在贺文洁拉出几个音之后立即被张雄才制止,他随即解释说厂里宣传队队员“都懂这个”,怕有人听到了去举报。本来有些不快的傅文洁见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不由转为感激。

    她听话地跟在他后面往回走,和他一起脚步合着节拍,唱着南斯拉夫电影《桥》里面的插曲:

    “啊,朋友再见,

    啊,朋友再见,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

    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请把我埋在

    高高的山岗,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把我埋在

    高高的山岗,

    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这时传来一阵恐怖的喊叫声,仔细一听,竟然是小孩绝望的哭喊。他们跑过山弯,听见这声音是从小路旁边废弃的水井里传来的,

    张雄才奋不顾身地冲过去,不管深浅就往下钻,幸好那水井已被填到只有一人多深,他落定抱起小孩举过头顶,随后赶到的傅文洁连忙把那小孩接过来,放到地上后,又急着去拉他。

    那孩子说是大杂院里一个哥哥把他弄进废井的,张雄才赶忙接嘴说:“他是逗你玩,他会来接你的。”

    果然,从远处高高的田埂后面冒出一个调皮的头来,张雄才狠狠地把那人骂了一通。

    今天张雄才留给傅文洁的印象近乎完美:纯洁勇敢善良,待人细心周到。

    下一次他们到636厂后山的时候,在草地上发现一张五线谱,傅文洁问:“是你掉下的吗?”

    张雄才似乎不好意思地说:“可能是吧。”说的时候又显得有些调皮。看完曲谱,傅文洁对他好感倍增,趁机问起那第一张五线谱,张雄才害羞地承认也是他所作。

    后来傅文洁再已离不开张雄才,而当她把自己的真实出身告诉张雄才的时候,那血统工人家庭出身的人居然没有丝毫的嫌弃——这让傅文洁欣喜若狂!

    但他们见面的时间很少,且不久张雄才突然消失。

    傅文洁到处找不到张雄才,一个人又不敢到山里去。她思想非常矛盾,一方面想要不顾一切去寻找张雄才,一方面又生怕给父亲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况且,母亲去世早,只懂得音乐的父亲全靠她来照料。要是她出点什么事,父亲怎么办?

    这样煎熬了两个多月,终于有一天他决心到636厂去打听一下。她硬着头皮来到636厂,人家告诉她:“什么?张雄才?张雄才早死了!”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人家就告诉她张雄才就埋在636厂后山。

    一群青工闻讯赶来,大家忍住对她的嘲笑,说是你不相信可以到后山去看看,并告诉她该怎样走。

    她跌跌撞撞走回家。

    此后第三十天,傅文洁死在636厂后山,人们说她是被吓死的,因为她死在后山深处那座新坟前,新坟前的木牌上用墨笔写着“张雄才之墓”五个字,木牌的尖端,贴着一张五线谱。

    不久,青工张雄贵投案自首,说一切都是他设计实施。他说他哥哥张雄才本来心脏不好,因为拼命追求傅文洁却没有得到过傅文洁一个字的的回信,病情加重,郁闷而死,死后留下三张为傅文洁创作的五线谱,他就用这三张五线谱为他哥哥“报仇”。

    他因为“与资产阶级小姐大搞腐朽文艺和流氓活动”被定为“反革命流氓罪”,判处死刑,执行枪决。

    这个故事,当年青工们最爱讲,从保密厂矿到地质队到一般工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