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二九

丹妮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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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媚娘一席话,却说得德安面色数转,双眼直勾勾看着李治!

    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李治的面上非但没有半点儿怒意,反而带着些慨然与伤感……但更明白的,却是一种欣慰的笑意。

    德安看着李治,头一次觉得自己面前这个男人,似乎陌生得出奇——即使他们二人血脉之中,流动着非常近似的鲜血。

    “怎么?元舅公为何不答?是因为媚娘说中了心事,还是因为直到现在,元舅公都不愿,不敢也不能认下这样的事情来?”

    媚娘的声音响起,淡淡道:

    “又或者说……元舅公所想,别有所据?”

    “……娘娘所言,字字有据,理理应当。但是老夫……却也未必便真如娘娘所想便是那般不堪了。”

    终于,长孙无忌开了口,声音依旧是淡淡的。

    媚娘的声音轻轻传来:

    “是么?那本宫倒想听一听,元舅公的心思了。”

    “敢问娘娘一句,比起先皇后,也就是舍妹来……娘娘与之,何如?”

    “元舅公此问却是有趣,逝者为尊。何况先皇后娘娘其品其德,其才其智,事事桩桩,样样件件,不都在媚娘之上?媚娘何德何能,与之相提并论?”

    “娘娘若如此说,却是过谦了……若娘娘不如先皇后娘娘,也便是舍妹……那老夫身为大唐第一臣,何必如此防备着娘娘?何必费尽心机,倾尽心血,也要防着娘娘,算着娘娘?”

    “……看来元舅公是认了……真的认了……”

    “娘娘,您还没有回答老夫的问题。”

    长孙无忌的声音平静得出奇,莫说是墙壁那边的媚娘停顿了半晌,就是墙壁这边的德安也怔了怔,看向李治,却发现他的双眼之中,欣慰,坦然,却也带着些悲怆与无力。

    他突然觉得心中一紧,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正呼之欲出……

    甚至,他有一种冲动,一种不顾一切想要把眼前的时光叫停,把一切都扳回原位的冲动……

    可到底要把什么扳回原位……

    他尚不及思索,便听到了媚娘的回答:

    “……本宫从来不妄自菲薄,可是若论起品德才智来,本宫也只输先皇后娘娘一人而已。这大唐天下,开国至今,能叫本宫认输的女子,也只有一位先皇后娘娘——毕竟本宫没有亲眼见过太穆皇后娘娘,不知其人如何,其德何在。”

    “……娘娘最教老夫欣赏的,除去才华智德,便是这一点真诚可爱。不错,虽则人人都说太穆皇后娘娘其才其德如何如何……可那毕竟已然是去了的人,娘娘年轻,没见过,自然不能比也不可比。<>但是舍妹,娘娘是见过的,也是能亲近感觉得到的,自然该比。娘娘说只输于舍妹一人……这句话,其实不止是娘娘这般想,便是老夫,便是去了的先帝,便是如今的主上……

    又何尝不做如是思?而正因如此……娘娘,老夫防您,难道不应该么?”

    “为何?媚娘有才有德有品有智,能够做得治郎贤辅,这不是元舅公您最应该乐于所见的么?”

    “若易换时空,又或时局不若此……那老夫不但乐于所见,只怕还是欢喜的。”

    “元舅公到底想说什么?还直明言!”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李治忍不住,喝下了一整杯的茶水,目光灼灼,直若喷火。

    “……娘娘,老夫想问您一件事,当年主上初诞之时,老夫曾被舍妹所设计,退出金殿玉廷之上(指大唐朝局最中心,早朝上的列位,站在玉廷之上的都是正二品以内的重臣之中的重臣),足足数年之久……不知您可曾听闻过?”

    “……这件事,本宫自然听过。只是本宫不知元舅公为何在此时有此一问?”

    “是啊!若是老夫有心苛难他们二位不公,原本就应该去问他们二位的。事实上,老夫也从未做如此想。其实外人们都以为老夫应当因此事怨恨他们与那些有意相难的大臣们……实则老夫却是很高兴的,甚至……”

    长孙无忌的声音停了停,轻道:

    “甚至当年,老夫早就料到,也知道最终舍妹会这般做。从一开始,老夫便已想好,要应她所愿,退出朝局的。”

    德安呼吸停了,半晌不能吐息,震愕地看着一脸平静的李治:

    长孙无忌当年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视若珠宝的妹妹算计他?!甚至还有意相迎?!不……他胡说!怎么可能!

    媚娘显然也被震住了,半晌才失声叫了起来:

    “您早就知道?!可为什么……”

    “因为老夫知道,如果老夫再不退出,那么接下来必然会有一个擅宠专权的名声落在老夫头上。外戚干政的流言就会动摇当时尚且不算稳牢的大唐朝局……

    而老夫的妹妹……只怕也会被外人说成是另外一个吕后,甚至是……祸国妖后。”

    半晌沉寂,李治放下手中茶碗,目光微湿。

    好一会儿,媚娘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充满了困惑:

    “本宫不明白……为什么?文德皇后如此贤德……”

    “不是她的问题。问题出在她的夫君身上。<>

    娘娘,您难道没有想过么?若是您的夫君,如今的主上,并非帝王,更加不是大唐这等疆域无边,国威军势如日中天的一国之主……

    如果如今的主上……稚奴,他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夫俗子,又或者只是一个家族兴旺,却无忧承继之责的贵家子弟……

    娘娘,您会被人如此污名加身,如此一生坎坷受尽磨难么?”

    听不到媚娘的声音,只能听到长孙无忌继续叹息的声调:

    “您不会。相反,您会过得无比快乐。因为对于一个小人物,您身边的人都是能包容能忍耐的。因为您离他们近,您的一切,他们都懂,都明白,都能想象得出。所以他们能容忍。

    可帝王之家,天子一族……

    不同。

    娘娘,老夫知道,您曾出宫,伴着主上几次出行,那自然也常常听到那些平民百姓如何称呼主上的罢?

    天子,天之子。龙种,真龙之种……

    既然他李氏一脉有心要做这被天下万民,文武百官视为神裔的天子龙种,那自然……他们是不能有一星半点儿的污点与秽名的。

    娘娘,就好比那庙中神仙……您看但凡能登列仙班(就是有正规系统认可的大仙)有多少是无能无德形态丑陋的?那些无才无德其貌不扬的便是能成了仙……又有几个能被万民大庙奉敬受尽百姓世代供奉的?

    一个都没有。

    因为所谓神者,便是天下人心目中最完璧无瑕的希望。所以被视为神之裔的天子一系,龙种一脉,自然会被万般挑剔检视——哪怕他只是有一星半点儿的错误,都会被人近乎苛求地责备……”

    “……因为若是普通人,做错了事,受害的只是身边人;若是天子龙种犯错,受害的人便是天下无数黎民百姓的希望与生活……

    所以他们身边的人,也会被要求与天子一般,万不能出半点儿错了?”

    “至少现在……是如此。”

    长孙无忌轻道:

    “至少在一国之帝之主,还不能抛掉身上这层神之裔的光环之前,是如此。”

    “……便是抛掉了,只怕也会如此罢?只不过或者……或者很久很久的以后,若是天下人能明白,所谓一国之主,一国之帝,说起来也不过是凡骨俗胎,也会有喜怒哀乐愁……所谓的神之裔,不过是他们所站的地方与平凡人有所不同,能看到能学到的东西也自然有所不同而已……

    那么至少那些有些见识已多少能开些蒙智的人,会觉得便是他们出了些无伤大雅的错误,也是能接受的……是么?”

    “那要很久很久以后了。<>娘娘。至少眼下不是如此。因为在如今这等世情之中,即使是我大唐这等繁荣富华的大国中,也还是有无数民众维持温饱都尚且艰难,又何来开蒙启智之谈?

    老夫也好,先帝也罢,甚至是先皇后娘娘与主上,与您,我们都知道人性本善,但我们也知道比起人性,更重要的是,要能先活下来。只有自己温饱不忧,衣食不愁了……有了己身安稳无虑之感存于心中了……

    在那之后,方有人性本善可言。

    所以……对于所有人而言,先帝也好主上也罢……他们背负着天下的所有善良与希望。同时,也注定要背负天下的所有恶念与绝望。

    这,才是天子一脉的宿命,逃不掉。”

    德安脑中一片空白地盯着李治——

    他从未想到过,李治会有的负担。他只是平日里看着他,为帝,为主,为夫,为父……

    他从未想过,这个年轻的堂弟身上,会背负着的一切。

    突然之间,他的心中跳出了两个问号:

    ……他的父王,真的会喜欢当这个皇帝么?

    还是……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想过当皇帝之后会面对的一切,争储争帝,只是为了与别人的目光,与自己的渴望,赌一口气,想用权力证明自己?

    他茫然了。

    ……

    反观李治自己,在刚刚的激动之后,他始终平静地看着前方,目光淡然。

    好一会儿,媚娘的声音传了过来:

    “……元舅公说这些与本宫听,倒像是想让本宫知难而退的一般。可本宫实在不明白,先皇后娘娘贤德俱备,本宫以她为范,努力成为治郎的贤佐良伴,难道有错?

    治郎身负天子之责,本宫身为他的妻子,努力为他分担,难道有错?

    难道元舅公不希望本宫成为第二个大唐贤后?或者元舅公真的只希望本宫成为一个妖后?

    元舅公,媚娘也略通文史,所以多少也知道些帝后同德的道理。

    若是本宫真的成了妖后,那治郎又会被后人如何评说?您想过没有?”

    长孙无忌的声音再度响起:

    “娘娘,您还是没有明白老夫的意思……

    老夫方将已然说过了。当年肯配合先皇后娘娘退出大唐朝局的理由,便是不希望她会因为老夫而成为另外一个吕后,或者被人骂为祸国妖后。

    为何?娘娘可曾想过?”

    “本宫实在不明白。以本宫所见,当年元舅公于大唐有开国定邦之功,先皇后娘娘于大唐有扶德助贤之劳……天下人怎么就会骂她是妖后了?”

    “娘娘,玉洁惹人怜,然争抢之中自易碎;冰清引人爱,然伸手一触便自融……您如此机慧,繁花过艳却自败,松柏无色自常青……

    这点道理您不会不懂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