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零九

丹妮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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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春秋看着李治,李治又何尝不曾暗中打量着这个最年轻的国主?高鬓,乌髻,金冠,深衣……

    蓦然,他的脑海之中,浮出一句话:

    何为非凡?便是事事同同,皆有些不同与他人之处便是。身为一国之主,金春秋的衣着,非不高贵雅丽,却也绝非奢靡绮艳……相反,可以说他身上的每一件饰品,每一样色彩,好像都在最正确的地方存在着。

    这样的一个男子,绝对不会是池中之物。

    李治微一扬眉,先平了他的礼,然后便淡淡一笑,扬袖,高坐于玉阶之上,金案之后,俯视着依旨怀抱玉圭席坐于列位之后的金春秋。

    看着他平静如水,含笑温柔的脸,李治勾唇一笑,又道:

    “国主不远千里而来,却不能得以国宾之礼待之,实属无奈,还请国主见谅了。”

    金春秋摇头笑道:

    “圣上哪里话,本王此来,本便是不请而自至……又有什么地方,是能让圣上如此在心的?”

    李治见他一出口,这汉人之言语也是说得极好,极顺,心里更是淡淡警了一警,然后才道:

    “国主过谦。”

    二人又客气了几句之后,李治话题突转,正色道:

    “眼下新罗国中,并非诸事尽皆平定。国主甘冒大险也要如此前来……想必是有什么大事,需得朕相与以助?若果如此,那朕却要定施援手了。”

    金春秋一怔,张口欲言,却被李治又起身,叹了一口气,缓道:

    “虽说眼下,我大唐国中,内忧外患亦属不少。朕也着实不是什么有能之主……可好在父皇留下的一点儿根基底子还在,内则有太尉大人等一众老臣强力维持着,外则英国公李绩骁勇善战,多少也能平得了这大唐四方之势……否则,朕实在是……唉!”

    金春秋闻言,却是呆了一呆,轻道:

    “李绩大人么?的确是呢!说起来,本王也是听说过,海内李绩,天下无敌呢!”

    李治闻言,勾唇一笑,却点头道:“正是如此。”

    金春秋沉默,李治也跟着沉默,好一会儿,李治才又先一步开了口道:

    “说到李绩,朕倒是想起一桩事来。最近,听前方传来消息说,高句丽方面,很有些大事发生……却不知国主可知其内情?”

    金春秋扬眉,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莫非圣上说的,却是那泉盖苏文的二子相争?”

    李治勾起一点儿嘴角:

    “若只是这样的事情,朕倒是不会问国主了——毕竟他们争来争去,为的那么一个女子,却是他们都不应该也不能碰的人。”

    金春秋虽早有所料,可闻得李治口出此言,难免也是觉得有些动容,轻道:

    “圣上竟然连这样的事情都知道?”

    “自然知道。毕竟说起来,这个叫秋娘的孩子,也是朕自小看着长到大的……她的师傅,更是早年间在先帝近身很得恩宠的乐师——就是当年海内大朝会之上,大败高昌国乐姬的那个罗家娘子。因为皇后很是喜欢她的师傅,所以便特允她自己在掖幽庭的奴生儿中,挑几个资质好的出来做自己的徒弟。

    一来是让她这等高艺不致就此湮没于世,再不复闻于后世;二来么……”

    李治又一笑道:

    “皇后向来是心软的,所以看不得那些女人哭。一哭,她便要没办法的。所以平素里时不时地,总是要寻了由头,去将那些掖幽庭中的奴生儿们复了良籍,自让他们寻了过活法子出宫的。”

    金春秋闻言,好一阵儿怔忡,半晌才笑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竟是皇后娘娘的妙计。”

    李治心知肚明他此言之意,但还是故意挑眉道:

    “国主此言却是何意?”

    金春秋笑了几场,却抿唇起身,理衣冠,抱玉圭,徐徐步至内阶,向着李治长行大礼三匝之后肃然道:

    “下邦有难,屡得上国之助。今春秋此来,竟意有私欲,着实可愧,敢请主上恩罪!”

    李治淡淡一笑,徐步上前,伸手扶起他,看着他的眼睛道:

    “朕与你,均是一国之主,虽有上下之分,尊卑之道……但朕从未曾觉得国主之才之能之德,不可与朕共立天下。既是一国之主,则必然肩负一国江山,万钧之重。若为一时之误而跪,倒也罢了。可若长跪不得起,却是必然要被这一国之重给压垮了的。还请国主速速起身。”

    眼看着金春秋在自己半命令半搀扶的帮助下起了身,李治又淡淡一笑站定:

    “看来,国主是都明白了。”

    金春秋应是,又诚恳道:

    “所以……此番才会前来,斗胆欲向主上讨个恩旨——”

    ……

    是夜。

    洛阳城中东门。

    原本已然落了戌时禁的城门,在看到那个全身裹在一件墨色大氅里的人,竟然是由当今主上最心腹的侍卫统领,李德奖与另外一行人亲自带了金龙玉牒送出城的时候,立时开启。无一人敢拦,敢难。

    出了城门走了没多久,李德奖便将以豆卢望初为首的影卫留下来,作为护送新罗国主金春秋离开的护队,自己行了一礼,便默然告辞。

    金春秋拉下墨色大氅的斗帽,与自己从新罗带出的十数近卫谢过其礼之后,注视着他离开,然后才转身上了马,一路向前,直到一处早已由前行暗卫打点安排好的密庄才停下,入内歇宿。

    ……

    天色近明,雄鸡高鸣。

    金春秋坐在自己居室内的窗前小桌边,静静地看着窗外行行北归的大雁,嘴角带着一抹难解的笑容。

    而这样的笑容,在推门而入的金庾信眼底看来,实在是有些惊心动魄。

    “大王。”

    看看左右无人,金庾信还是选择了以新罗母语,向金春秋低声言道:“您并没有向大唐的皇帝陛下做出请求,但他还是依照着您的希望行事了。”

    “不……不是这位皇帝陛下依着寡人的希望行事……而是一直以来,寡人也好,渊盖苏文也罢,都是在依着这位皇帝陛下的心思行事。”

    金春秋笑着点头。

    金庾信一怔,他早就不止一次听到金春秋说过,这个在诸国君主之间声名平平的大唐皇帝李治,并非普通人物——事实上他也从来不会天真到去相信,一个能被那位海内天子看中,选做继承人的男人,居然会是一个事事处处尽皆懦弱无依,全要依靠诸臣的无用之辈。

    但同样,他也无法相信,一个将全部心思都系在一个女人身上的男人,竟然能得到他心目中最了不起的朋友,也是最强君主的金春秋这般畏敬。

    一时间,他有些不以为然:“大王似乎是有些这虑了。在臣看来,那位皇帝陛下是自小得到了很好教养的大人物——但问题是,他自小都是长在后宫女子堆里的,却不似大王您……”

    金春秋缓缓地摇头,好一会儿才徐徐开口:

    “阿信,你知道么?寡人早年被母亲,还有姨母陛下(既金春秋生母妹妹善德女王,新罗第一女王)送入长安时,曾经受到过这样的嘱托——说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见到所有的长孙子,并且与他们好好地成为朋友——甚至如果可以的话,能够娶得一位长孙皇后所出的公主为妻的话,那就是最好的。

    ……寡人几乎全部做到了。

    长孙皇后所出的几位公主之中,除去年纪最小的晋阳公主之外,其他几位公主,寡人全部见到了。虽然没有娶到一位公主,但寡人明白了母亲和姨母陛下的意思——如果说太宗皇帝陛下是最了不起的君主,那么他的妻子长孙皇后,就是最了不起的皇后——他们所出的女儿,几乎是天下任何一个真正的英雄豪杰想要娶的那种完美女子。正因如此,寡人虽然没有能够娶到这样的好女子为妻,却因为她们,而明白了什么样的女子才是真正适合寡人的,所以才会有今日的幸福。

    而与他们二位所生的皇子们,寡人也都与他们做了朋友,同样也明白了二位的意思——她们是要让寡人明白,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像前废太子李承乾那样治世大材,还有曾经的魏王殿下李泰那样的绝世之慧……所以跟你一样,当寡人知道这位新任的皇帝,就是那位寡人一直没有机会亲眼见到,亲眼相识的最小的长孙皇后爱子的时候,只是以为他会很了不起,却未必能像他的哥哥们一样了不起……

    特别是听说他为了如今的这个声名狼藉的皇后,把自己整个王殿下的所有大臣们都得罪了的时候,更是觉得他只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子。

    一直到今天……”

    金春秋再长叹一声,再对着一脸不以为然的金庾信轻道:

    “你不信,对吧?”

    金庾信选择沉默。

    金春秋起身,再出口气,轻轻道:

    “那如果寡人告诉你,那个仅凭自己几滴眼泪,就挑得渊男生和渊男建两兄弟闹到了天崩地裂,又几乎将整个渊盖苏文家族粉碎的女人……

    就是这位被所有人看不起的皇后娘娘送入渊盖苏文身边的,你会做何想法?”

    金庾信的瞳孔突然放大了:

    “怎么……可能?!”

    “还有,你是不是以为,寡人按着咱们的计划,向皇帝陛下提出了请求,被他拒绝,这才不得不回国中的?不是……从一开始,皇帝陛下就看出了咱们的来意……”

    金春秋负手而立于窗前,淡道:

    “从一开始,他就看出,寡人此来,却是想借着大唐与西突厥战事紧要的关头,来求一个护身符的……

    他早就看出咱们此来是想以不于此时再度兴兵讨伐高句丽,好让大唐不必从目前正在紧要关头的西突厥之战中,因着前订之盟,而不得不分神分力相助我们的承诺为条件,答应咱们从此之后,三国(指此时的朝鲜半岛所呈现的三国鼎立之势——高句丽,百济,新罗)一统,尽为我新罗所有……他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一开始,就没有给寡人这个机会说出口——把这样的类似挟持的条件说出口。”

    “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了。知道寡人的计划,也知道眼下新罗的形势,更知道寡人的身体……

    可即使如此,即使此行来的目的并不光明,他也答应了寡人,并且把寡人为了我新罗国民所丢弃下的德行,好好儿地扶了起来,不让寡人说出口,他就已经先承诺了。

    这样一来,寡人就依旧是一个品德高尚,可以依赖的好盟友。大唐上下,也只会将寡人与新罗视为永远的盟友,永远相助我们。

    并且,最终帮我们成就万世安民之功。

    这……就是圣人吧?永远都怀着一颗最悲悯最高贵的心灵去照顾着每一个身边人的感受……哪怕是要抛掉自己身为君主本应最在乎的名声……”

    金春秋闭了口,好一会儿,他才欣慰一笑:

    “长孙皇后的三个儿子中,之前寡人最遗憾的便是最喜爱的魏王殿下没有能够当上大唐皇帝。可如今看来……

    真的,幸好,幸好是这位皇帝陛下。所以,即使寡人真的谋不如他,算不如他,兵权之重不如他,朝政之能不如他……

    寡人也不必怕了。

    因为他是真的不会为了一点名声,或者一点虚利就背叛我们,背叛所有与他为友的人。”

    金春秋长吐口气,淡道:

    “所以……自今日起,我新罗,却只需全力应对高句丽那对荒唐父子便可,大唐,却实在不必再去防他了。”

    金庾信愕然,哑然,半晌,终究目光中,浮出了一点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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