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五十九

丹妮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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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刻。

    承天门上,见礼已毕,李治便着令清道,回殿。

    诸人应声而诺,立时便备治玉辂凤辇,可刚刚走下去,便被李治叫住:“今日乃为大喜,着帝辇,朕与皇后同乘。”

    一时间,诸臣愕然,正当有两三个不怕死的,预备着上前来劝一劝时,却被他一个眼神看得哑了声。不多时,帝辇便成,李治也不多言,直接拉了仍然面带犹豫之色的媚娘上辇,放纱缦,对外传了声诸侍外候,起驾之后……

    便突然转身,将媚娘紧紧抱在怀里。

    这一抱却是出乎媚娘意料,一时间她也是怔住,双手竟自觉地环住他不知何时已然长得极为宽厚的肩膀,轻轻抚着,好一会儿才感觉到他将脸颊移在她颈窝之中,轻轻揉了一揉,才低哑着声音在她耳边细道:“幸好……幸好……”

    幸好什么,他没说,她也懂。

    她懂,所以也只能更加用力地回抱着他,借此来抒净心中同样的不安。

    是的,幸好。

    她沉默好一会儿,才轻轻放开李治,看着他断然不能容得外人,甚至是德安瑞安等人看到的脆弱神色,轻轻道:“治郎……”

    她欲言,却无言。是啊……

    还能说什么呢?事已至此……除去绝心决情之外,还有什么可以说,可以做的呢?她不语,只是偎在他怀中,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襟。感受着他的颤抖,也感受着自己的心脏狂跳。

    愤怒,惊恐,后怕……种种情绪,交织一起。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

    午夜时分。

    太极宫中,立政殿内。

    媚娘一身火色凤袍,鸦髻步摇,整个人在烛光下,艳色逼人,不可方物。这样的她,在那些刚刚被拖入殿中的宫人们眼里,却是异常可怖的。

    媚娘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们,目光寒凉,好一会儿才问道:“都在这儿了?”

    “是……”瑞安有些不安地看着媚娘:“娘娘……”

    “打断手脚,浸在酒坛之中,送入韩王府……既然他醉了,那本宫让他再醉一些,也无妨。”媚娘平静地道。

    一时间,全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媚娘。

    媚娘垂下眼眸,淡淡道:“本宫说的话,没有听到吗?”

    瑞安猛然惊醒,在那些乍然响起,炸裂于整个立政殿中的哭叫泣喊之声里,嗫嚅两声,终究点头应默。

    他不能说什么,也不愿说什么。无论他入宫的理由如何,目的如何,他的主人,待他最亲的人,始终是李治与媚娘。今日之事,无论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

    他都不能容忍。哪怕眼下他已知自己的亲哥哥也事涉其中。

    很快地,那凄裂至极的哭求声,便已然消失在了殿中。媚娘闭目,好一会儿才轻轻挥手,示意除去瑞安之外的人全部退下,问道:“罗先生传来的消息不假,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韩王出手?”

    瑞安看看左右,这才上前一步低声道:“他……刚刚传了话儿来,此番长孙无忌虽然意在试探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是不是当真有心谋于姐姐,甚至不惜伤及主上。可韩王此举,却也是他未曾料到的。”

    媚娘微抬眼皮,看着瑞安:“他若不是试韩王,难不成还是试自己人不成?”

    瑞安沉默,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这叫媚娘也微感意外。看着瑞安好一会儿,才迟疑道:“莫非他怀疑的,竟是关陇一系自己的人……”

    瑞安点头,叹道:“于此看来,他却真是忠于大唐了。”

    媚娘想了一想,却摇头道:“只怕还不止是要试一试关陇一系……韩王倒得太快,他对沉书怕是也起了疑。长孙无忌的城府之深,世间少见。他既然能够想到沉书并非只是房相暗棋这么简单,那么自然就会想到,自己身边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棋子。”

    瑞安闻言,呼吸微屏:“姐姐的意思是,他……”

    “多半是被怀疑了。所以此番他才会这般机变,出手先断了那行凶的刺客性命,以保自己安然无恙。且也可死无对证……只是这样,他在长孙无忌心目中的可防之处,便又多了一桩。”

    瑞安哑然,好一会儿欲问媚娘,却终究不能开口:他是知道媚娘的立场之难的。此事若是她答应了帮阿罗的忙,无形便是与逆贼相通,一朝若是被长孙无忌知道,那么她以后的日子……

    “你去,将治郎已然暗中安排着密探入盖苏文身边,以求分化其父子,断高句丽新罗百济战祸之根的事情,告诉阿罗。然后再告诉他,这件事,一定要让长孙无忌相信,是他从那个意图刺杀我与治郎的刺客身上得知的。并且……”

    媚娘说着这样的话,也不理瑞安震惊而感动的表情,只是淡淡道:

    “并且还要告诉他,一定要让长孙无忌相信,沉书已被韩王怀疑,所以此番之事沉书根本不知。不止如此,韩王为了能够试探沉书,还特意将那个治郎派入盖苏文身侧的密探名字写成了他与盖苏文之间的暗码,预备着来日便借盖苏文之手,诛杀沉书。”

    瑞安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轻道:

    “可是娘娘……”

    “另外,再告诉沉书,务必要让长孙无忌相信,此番韩王之举,意在联合高句丽百济,同灭新罗,以为日后逆反的友盟。”

    媚娘轻轻道。

    瑞安沉默,也只能沉默,好一会儿终究点头,称是,匆匆离开。

    没有人发现,他转身时的目光,却是带着泪,也含着笑的。

    ……

    片刻之后。

    太极殿中。

    已然撤了国宴,只有李治一人独坐于玉案之后的太极殿,此时安静得可怕。他独自坐着,目光灼灼,似有实质的火焰般,几欲喷薄而出。

    不多时,清和匆匆奔入,向着李治行了一礼,便将方才听到的媚娘吩咐瑞安的话,一一说与李治听。

    李治点头,然后轻轻问了一句:“你师傅何在?”

    清和轻声应道:“眼下已然与瑞安师傅出了宫门,分头去寻罗先生与沉书先生了。”

    李治闭了闭眼,旋即张开,淡淡道:“那刺客的身分,可查实了?”

    “诚如娘娘所料,正是韩王手下。”

    清和轻轻道:“韩王之前放出风声,说要对付元舅公,如今看来,竟是替此番行刺娘娘做的掩护……他从一开始,似乎便盯着娘娘了。”

    李治再闭目,好一会儿又张开眼,目光平淡而悠远:“他安排在京里的人,还有多少?”

    “据影卫回报,约摸仍有数百人。其中得力的江湖高手,亦不下百人。”清和叉手一礼。

    李治再眯眯眼:“李风李云何在?”

    一声轻唤,便有两道玄衣深影如风吹般忽然出现在殿上,齐齐按下佩刀,共向行礼:“微臣参见主上!但闻主上恩旨!”

    李治看看他们,淡淡道:“刚刚的话儿,你们也听到了。如何?”

    李风看看李云,微一迟疑便开口道:“敢问主上,可是要将这些人尽数拿下?”

    李治抬眼看看他们:“师傅不在,慕容嫣又是不方便,你们可有把握?”

    “那些所谓的江湖高手虽强,却鲜有能敌我等的。只是难免要有所损伤。”李云实话实说,却叫李治皱眉:

    “有所损伤?不求活口,只求尽除,也会让你们有所损伤?”

    这一句话出口,却叫清和李风李云尽皆变了脸色,好一会儿互望一眼,才加额礼,讷讷道:“主上的意思是……要……要……”

    “只消拿下一二个亲近的便够用了,其他的,留之何用?”李治冷然。

    一句天子言,满殿浸骨寒。

    三臣再不敢多言,立时下拜,应是。便要退下,却被李治叫住李云:“前些日子,舅舅可是把他在宫中的所有耳目头颅尽斩之,摆在他京中密庄之前,以此羞辱他,是不是?”

    “是……”

    “好。”李治点点头,冷冷一笑:“论起来,也是该这样做,才会叫他知道什么叫天子逆鳞……是朕太过仁懦。”

    想了一想,他轻轻道:“你们拿下这些人后,取得他们头颅,便尽将其尸首交与韦待价,他眼下就在韩王所居之地暂为首官。

    朕会赐他一道讨逆旨,这些人要以逆贼之名公布天下,且还务必要曝尸于城门外,百日方可收。

    至于他们的头颅……”

    李治再冷笑一声:“韩王在所居之地,不是还假惺惺地建了一座什么义庄,明面儿上用来收买民心,暗地里却是培植新力的用处么?

    传朕旨意,这些头颅便就寄放在那里,不许他不应……既然他觉得朕仁懦可欺,那朕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被他所利用的人被曝尸百日之后,仍然落个身首异地的结局……就存在他那义庄里,只待百日之后,收回曝尸,一并葬入义庄后的无名陵中!”

    李治的目光,微微眯了起来:

    “他既然要这样伤害朕的媚娘……那朕若不回敬一二,岂非太对不起他?!”

    “是!”

    不知为何,明明是这样残忍的事情,明明是这样让人觉得陌生又可怖的李治,可在李云,李风,甚至是清和而言,却都被这一席话说得热血沸腾,一时间竟齐亮亮地应了一声是!

    ……

    大唐永徽六年十一月中。

    长安。

    近来城中却是热闹非常,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几件大事的发生。

    且不提前些日子封后之盛典如是,只论其中几桩格外突出的事情,便叫百姓津津乐道,不止一次大加夸赞今主圣明:

    其一,便是封后礼的最后一日,帝后同登承天门,诏天下,且还宣旨大赦天下,并减赋税徭役一年!减赋税常有,可这徭役……却是从来没有的!对于如今衣食无愁,只忧军战的大唐百姓而言,何等欢喜!

    其二,便是帝后同乘之时,又从车驾之中传来消息,道说李治因心怜天下百姓,又有新后替百姓求告,乃着令暂罢高句丽之征,令大唐雄师中,除几个需得立时支援西突厥战事的大将,与必然要驻守辽东,以免再生滋事的守军之外,其他均可归乡休整,更有李治金口玉言,但有大唐新罗联军相守,三年之内辽东必无大战。这让一直苦于辽东之争的边疆百姓们欢喜异常——安定,于他们而言,已是太过珍贵的恩赐,哪怕只有短短的三年。

    其三,则是一件看似与京城无关之事:据说某地官员受李治密旨,一举诛灭了一股逆匪。而与向来仁善天下的行事风格不同的是,这一次李治对这股逆匪却是格外果决,甚至有些狠辣——三百五十七名逆匪,尽数被斩首,曝尸于其地城门外百日。

    正当大家对这样的处置议论纷纷之时,城门又张了一道榜,将这些人素日所行之事公布于众,又将诸人首级尽皆存于其城中,当今主上的亲叔叔韩王所开的善德义庄之中,只待日后合葬之事诏告天下……

    这却才又引起一阵喧然大波。

    何故?

    原来这些无首之尸,竟尽是些各地出了名的恶贼大匪,杀人越货无数不提,甚至还有一些,身背数家满门血债,抑或是无数年轻女子清白性命的采花杀人大盗……

    因此一故,那义庄这几日里反而更加热闹了——几乎从早到晚,门口都是叫好声不断,辱骂声不断,哭斥声不断……

    那些闻得害了自己家破人亡,抑或是妻离子散的罪魁祸首一朝伏法,并且是以这样大快人心的形式被天子亲下斥罪诏惩处的百姓们,无不千里迢迢,奔赴此地,哭声,骂声,谢恩声……汇成了一曲神惊鬼惧的哀歌。

    也让义庄的主人,头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

    对那个被所有百姓们称为大恩善主的男人的恐惧……

    对那个轻轻松松,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义庄内那些辛苦数年才培植起来的心腹实将们,一个个惊退四散,背主而逃的,这样一个青年,产生了莫名的,巨大的恐惧!

    这么一个能将人心操纵于掌心之间的男人……竟然是他的侄儿?!

    他——韩王元嘉,头一次感觉到了恐惧的滋味,在他的哥哥李世民去世之后,第一次感到了恐惧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