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三十六

丹妮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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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午后,猎宫之中。

    金冠束发,玉容乌眸。

    依旧是一件雪青箭袖不离身的李治看着奏疏,时不时地动一下颈子,皱眉轻轻揉一下。一边儿立着的德安见状,实在忍不住,上前一步道:

    “主上,歇会罢!今朝下朝之后至此,已然是四五个时辰过去了……

    这等辛劳,实在不好……”

    他的话未言毕,便被李治扬手打断:

    “无妨。”

    德安欲再言,却终究不能抵得过李治决意,只得叹息一声,摇头后退一步,想了一想,却看看身边的清和。

    眼见师傅看着自己,清和却是一怔,好一会儿才会意过来,立时转身,上前几步,向着李治面前轻叩一首。

    李治好容易集中了精神看了一会儿奏疏,便被打断了几次,心中难免郁郁,于是抬头看着清和,目光难免严厉了些。

    而正是这样的严厉,却让清和忍不住咽咽口水,下意识看着德安。

    李治何尝不曾察觉?于是立时皱眉道:

    “有什么话,你自己说。”

    眼见李治窥破如是,德安也只得在心中暗叹一声,转头看看清和,再自行走到阶下,向着李治长行一礼后,才缓缓道:

    “主上,非是德安有意着清和搅乱……实在近日以来,后廷之中诸事频起,对娘娘颇为不利,所以德安才想着,若是主上……”

    李治闻得此言,立时一怔,合起手中奏疏,先着他起来,才叫他到身边:

    “你好糊涂!媚娘的事情,直言便可,何必如此费周折耽误时光?”

    德安又叉手一礼,这才小声道:

    “主上,娘娘已然着了令,断然不允任何人将此事透与主上知晓……”

    李治看他一眼,下意识地伸手搓着右手食指上的玉韘,一脸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是说……有些事,媚娘不想让朕知道?”

    “是……”

    德安看看李治,下定了决心,轻轻道:

    “主上,太子殿下与雍王殿下二人相争,看着是被娘娘妙计调停了……可事实上……这谣言流毒,还是沾着了娘娘身上。”

    李治立时一眯眼,转头看他:

    “说清楚。”

    德安想了想,却谨言慎辞地将前些日子,李弘因着流言纷纷而问媚娘一事,讲与李治听了。李治闻言,登时沉下脸,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那两个贱婢……”

    “娘娘自然是处置了。”

    德安点头应道。

    李治重重地出了口气,好一会儿才敲着几案,低声切齿道:

    “媚娘向来事事不喜依赖着朕,这朕知道,你们也知道。可你们更应该知道,这样的事情对她而言是如何的难以担负……既然早就知晓,为何不及时来告与朕知!”

    德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道:

    “主上……娘娘那等性子,又是这样的事……她如何开得了口?又如何肯开口?”

    李治闻言,也忍不住头痛地揉着额顶,好一会儿才问:

    “弘儿年幼,这些话儿自然是不当紧,只消好好儿说与他听了便好。那孩子也是乖巧的,只是最怕他身边那些人心存二意,有意引着他……你可知道有这样的人么?”

    德安想了一想,却道:

    “自那事之后,娘娘却是小心万分,殿下身边的人都换了一遍。只留了几个自先皇后娘娘在时起便留在立政殿里的老嬷嬷下来。主上也是知道的,这些老嬷嬷最是心疼娘娘,断然不会说这样的话儿来伤娘娘心。不过……”

    李治刚点了点头,闻得德安这一句不过,便立时又皱眉问:

    “不过什么?”

    德安看了看李治,摇头道:

    “不过依德安之浅见,此事已然埋下根源,若是不好好儿处置着,只怕将来会对娘娘与殿下不利。”

    李治眉目一厉,便知他意:

    “又是韩王叔?”

    “韩王殿下深谋远虑,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只是为了图一时之快。娘娘到底也是狠不下心去处置自己的亲生母亲与姐姐的。而那两个女子,又是那样的性子。是故一朝有机会被放出来,若知晓了宫中曾有这样一段于她们而言极为有利的流言在,必然会做些什么。

    至那时,受伤的,只怕不止是殿下,还有娘娘……”

    德安一番话,却是叫李治深吸口气,忍不住再用力地搓起食指玉韘,好一会儿才倏然一紧握拳,松开,起身,目视前方:

    “传朕旨意,将那母女二人带来。朕……要亲自见一见她们!”

    德安闻言一怔,正待言语,却被李治一语断了话儿:

    “此事务必要瞒着媚娘,万不可叫她知晓,明白么?”

    此时,李治玉雕般的容颜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冷酷二字。

    德安目光一亮,轻声言是。

    ……

    是夜。

    猎宫寝殿之中。

    已是近子时,可媚娘却依旧睡得不安稳,只在李治怀中左右翻滚,眉目紧蹙,似是有什么不安之处。

    李治看得心疼,伸手去仔细地抚平她眉间烦恼,又将放在她背上的大手,轻轻拍了几拍。似是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与温暖,媚娘的眉目之间,渐渐平复,也渐渐沉静。

    李治见状,忍不住勾唇一笑,目光温柔如水盈盈,凝视着怀中这个让他一生眷恋的女子,好一会儿,才微起身,轻而又轻地在她额间印下轻轻一吻,然后再看看她,又忍不住轻抚着她脸颊好一会儿,这才极轻极慢地抽身,徐徐退出纱缦外。

    “主上……”

    眼见他祼足,一边儿早已久候的德安便急着拿了靴子前来,却被李治摇摇头拒绝,回首只是看看纱缦中沉睡着的女子面容,又是淡淡一笑,转身便赤足,踏着在四月里,也是一片寒凉的地面,小心又小心地走出寝殿之后,才被德安拉住了衣角哀求:

    “主上,已然出了寝殿了,便是主上穿了靴子,娘娘也听不到了……您这些日子里没少受累,这夜凉,地气又寒……”

    不待德安再唠叨,李治自己便伸手接了白袜与靴子来,自顾自地穿上,淡淡问道:

    “人都安置好了?”

    “主上安心,都安置好了。此番连别人都没敢用的,只是用了李师傅与豆卢大人二位。”

    李治点头,又由着一边儿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还捧着雪青箭袖与月白广袖的瑞安与清和二人替自己穿戴整齐,这才淡淡道:

    “人选得好。若是别人,免不了便要向媚娘透露。可师傅与豆卢卿却是不会。好,这又是有长进了。”

    一边儿的瑞安也低声言是,同时手里不停地替李治整着衣裳:

    “李师傅性子耿介,这样的事情原本是不会愿意瞒着娘娘的,可因为李夫人与娘娘知心若此,李夫人此番又是力求主上插手此事的,是故李师傅为了李夫人,也是断然不肯将此事挑破。而另外一边儿,豆卢大人最是忠于主上,更加不肯揭露半点儿,所以这样的事情,也只有他们二位亲自来了。”

    李治点点头,不再言语,便吩咐了预备着要留下的德安两句不要教媚娘与两个孩子惊了起来寻他,更不要教媚娘着了惊凉,便只带了瑞安与清和匆匆向殿后侧门走去。

    匆匆穿庭过院,行廊踏径,不多时,君臣三人便已然来到了猎宫后的一角小院门前。

    刚至门前,瑞安清和正待上前推门,便忽听得扑落落一阵簌簌之声,一道雪白身影,竟从天而降,惊得二侍齐声一喝,只有李治冷眉以对,淡淡道:

    “是慕容卿罢?”

    来者正是慕容嫣,眼见李治这般不动声色便识破自己身份,她也不恼,也不急,只是呵呵一笑道:

    “果然是天下至尊的皇帝陛下……这等气度雍容,淡泊虚怀,若是搁在江湖上,也必是绝世高手,慕容嫣真得拜服了。”

    可她到底是江湖潇洒惯了的女子,口里说着这样的话儿,举止之间,却无半点儿要拜服的意思。

    这让瑞安清和都极为不悦,正待上前一叱,便被李治打断:

    “慕容卿既然来了这里,想来却是为了与师傅一战?”

    慕容嫣一扬眉,淡淡笑道:

    “正是,无论怎么说,他都欠我一场决试。奈何他一味地忙,竟是半点儿也不能分了心思出来应战。所以只好我来找他。不过此番看来,似乎我这一次来,还是不能与他正面对战了呢……”

    “不止不能,只怕慕容卿还要与朕一道走这一遭了。”

    李治终于抬起眼皮,正视着这个美丽得惊人的女子——可奇怪的是,那么美丽的影子,却只映在他的眼中,半点儿不曾进入眼底的样子。

    慕容嫣也直视着他,好一会儿突然收起笑容:

    “皇帝陛下亲自亲来此处,莫非有什么事?而且据慕容嫣所知,内里只有李德奖与豆卢望初二人……”

    “卿家无需知晓,只用看便是。”

    李治淡淡一句,极轻极轻,却叫向来洒脱不羁,不曾有过什么畏惧敬服之心的慕容嫣立时闭了口,好一会儿才叉手弯腰,妥行大礼,轻声道:

    “慕容嫣遵旨。”

    李治点点头,袍袖一拂,大步前行,在经过慕容嫣时,再不曾多看一眼。

    这让慕容嫣莫名地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是故直到君臣三人都入了门内好一会儿,她才犹豫了一番,终究决定走了进去——她从未想到,自己日后,竟然会如此地后悔,又是如此地感激此时的自己,竟然终究还是进了这道门,做了这个决定。

    即使日后每常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她都会觉得全身发冷,一股刺骨之寒,叫她难以安眠。

    ……

    片刻之后,一间收拾得也颇为干净的大房之内,一道铁栅,两把巨锁,却将房间隔成了两个空间。

    一个空间布置得极为华丽,软榻,纱缦,绣桌,绣凳,长几,珍宝格……

    无一不备,无一不齐。

    只是,它却是铁栅内的那个空间。

    而铁栅外的空间,却是简朴至极,一桌,一椅,一灯,再无他物。

    可铁栅内那两个跪伏在地的女子,此刻却是忍不住地偷偷抬起眼角,看着坐在桌后旧圈椅上的那个男子。

    他真的很好看……不,是真的极精致。

    乌发金冠,墨眸朱唇,玉准雕颌……那般精致的眉眼,那般秀挺的鼻准,却是叫天下间的女子们,都忍不住要将视线放在他面上,恋恋不肯去的。

    更不必说他那被裹在半新不旧的月白广袖与雪青箭袖内袍里的挺拔身躯……看似温雅宜人的气度之下,藏着的却是那般宽广可靠的肩膀,与让天下女子们无法不心动的坚实胸怀。

    武顺真的要看痴了。

    可是下一秒,李治虽然低沉,却显得温润和柔的声音响起时,那一字一句传入她的耳中时,她却顿时觉得全身发寒……一直到多年之后,直到多年之后,她最终还是从自己的亲妹妹手中接过了那只装着命运的酒杯,一饮而尽,倒地忍受着无尽的寒冷与痛苦,等待着最终的结局降临之时……

    她都觉得,这一生中,她最寒冷的并不是死前那一刻,而是此时,此刻。

    “朕此一生,也算是生而得幸了。父皇母后亲爱怜宠,诸兄弟长辈,也多是呵怜的多。”

    李治看着武顺母女,轮流地看着——他知道她们在看他,他也知道她们的目光……尤其是武顺的目光中含着的意味……

    说实话,他的确是不觉得厌恶,也不觉得恶心——因为他感觉不到任何的情绪在心中,面对着这样一个也与媚娘有着七八分相像的女子,这样****的目光,他没有任何的感觉。

    没有得意,没有欢喜,没有高兴,也没有厌恶,没有恶心,没有反感。

    因为他自小以来,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于他而言,他没有什么感觉。

    所以,他很平静地说着自己想说的,想做的事情:

    “所以朕虽早年丧母,却也得天之幸,一生顺遂,未见得有什么大灾大祸。而且朕还得了此生最大的宝,便是媚娘。所以朕从来都是感怀苍恩,努力为自己,为媚娘,为朕的孩子们积福造德,轻易之中,不涉有损阴德之事。”

    言毕,李治垂下眼皮,扫了一眼母女二人,淡淡道:

    “所谓有损阴德之事,想必你们也清楚……毕竟你们损阴德的事干得也不少。所以朕也不必对你们客气。从今日起,朕希望你们牢牢记得一句话:朕知道你们已然听说了那些所谓的于你们有利的流言,污蔑朕与媚娘孩儿们的流言。朕也知道,媚娘不会将你们困在那里很久——她看似无情,实则却比朕更加在乎亲情。所以她是会放你们出来的,而你们至那时,想必也是会希望借着那些流言,再做些什么于己有利之事罢?”

    李治摇摇头,淡淡道:

    “那么,朕就告诉你们,一旦你们起了这样的心,动了这样的念,朕会做些什么。”

    李治徐徐起身,走到栅前,背负双手,清清楚楚地,一字一句地,以让整个房间之中所有人都听到的声量说道:

    “朕的母后告诉过朕一句话,朕一直记在心里: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死,而是求死而不得。而恰恰好,朕也颇知道一些让人求死而不得的法子。比如说……你……”

    李治转眸,看着武顺,平静道:

    “你此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让媚娘痛苦,夺去媚娘的一切。这样的想法你一直抱着,朕也管不得你,也懒得管你,但若一旦你违反了朕的意愿,将这样的妄念动了实行,让媚娘吃一点点的苦……

    那么朕便会将你毁去容貌,夺去声音,断你双手,然后送入北疆边游一族中——

    你应该也听说过,那些族风蛮悍的族民之习吧?因着男多女少,一支族民之中往往会要有两三个女子叫族妓,却是需要全族男子共同使用的,为了多生一些孩子,你会很忙,很忙,忙到再也无时间来想如何伤害媚娘。

    你会生下许多你自己都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不过你安心,朕不会夺你双目,因为朕还要你自己亲眼看着自己落到什么地步。让你永远都只能将恨来折磨自己。

    至于你……荣国夫人,你是媚娘的生母,朕断然不能让你也受这样的事情,因为一朝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无论媚娘在不在意,于她而言都是一个天大的伤害。

    所以朕只会做两件事,一便是将你国夫人的封诰,与一切的荣耀彻底剥除,二便是诏告天下,你非应国公名媒正娶的夫人,媚娘也非你亲生……你不过是一个冒名顶替者,一个为了得到国夫人位而顶了她人名位的虚荣卑鄙的女子——这件事,没有人会怀疑的,因为你比谁都更清楚,这本就是事实。

    当然,朕会在诏书之中言明,因念你年老,又因为媚娘念在养育一场的情份上替你求情,朕不会杀你也不会罚你。

    但这旨意一下,天下人都会选择相信媚娘,同情媚娘。而你源于媚娘才得到的一切,也都将化为乌有,你接下来的残年,会如何地耻辱与绝望,想必你也清楚……当然,你也不要妄想自寻了断,一旦真到了那样的地步,朕会让你活着,好好儿地活着,半点儿也不会给你寻死的机会,朕要让你自己日日夜夜受尽折磨,求死不能。

    你们,都听清楚了吧。”

    他的声调平定,淡漠,凤眸直若冬夜寒星,冷冷地,不带一丝生气。

    整个房间内,一片静寂,连呼吸的声音,都似被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