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二十三

丹妮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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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刻。

    麟游。

    万年行宫。

    大宝后殿。

    媚娘一边儿看着抱了李弘去后殿下安睡的姆娘离开,一边儿转过头来担忧地看着正在与德奖商议下一步如何行事的李治:

    “是不是太过了些?

    毕竟于今这房相旧人里,可得韩王妃使用的也只剩这一个沉书了。”

    李治却摇摇头,慢慢道:

    “正因就只剩他自己,我才会如此设计……若非如此,只怕那位好皇叔,一时间还不能尽信于他呢。”

    媚娘皱眉:

    “治郎何出此言?”

    “韩王叔的性子,与我却是尽好相反。”

    李治平静道:

    “我是能信者,全信。而他却不然,便是能信者,也会留一分心在。所以他身边的人,真正得他信任的,其实一个也没有。每个人之间都是互相牵制着的。

    他的用人之道,恰似一道九连环,环环相扣,却又可说散就散,独立为营……为首者,更加不能知道居尾者到底关由何在,如此一来,一环断,却未必失了其他环节……

    这是韩王叔高明的地方,也是他最失败的地方。

    因为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做中心,他这张网织得再大,最终也只能是被轻轻撕破的下场。”

    李治淡淡一笑:

    “其实韩王叔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最着急的不是如何尽快地把我拉下皇位,而是像父皇一样,培养出一个如舅舅,又或者是如房相,魏征般的可信之人……

    这才是对一个帝王而言最紧要的。

    所谓心腹之材,不但得尽忠职守,更要让帝王能够放心地委以重任而不必担忧。

    眼下几番事态,沉书已是让韩王叔相信了他的忠诚。

    可是对韩王叔这样心怀大谋的人而言,仅仅是忠诚是不够的。”

    媚娘了然:

    “沉书要让韩王看到他的能力,就如三位首辅大臣般的能力,又要在同时,进一步让韩王了解与这种能力相称的忠诚,甚至是高于这种能力的忠诚……

    所以治郎才将媚娘的小小计谋,一朝化大……是么?”

    李治含笑伸手,轻轻握了她的手道:

    “你原本的计策也是好的。借着明知宫外有人谋反之机,给那些人一个机会入宫,然后灭之,再将这只锅好好儿地扣在韩王叔头上,如此一来虽则也未必便立时能将他拿下,也未必能伤着他什么元气,可到底也将他身上的枷锁再加了一道,更加保险。

    但是对付韩王叔这样的人,只是加几道枷锁却是不成的。必须主动出击,叫他自己落入陷阱之中,狠狠地被那捕捉猛兽的夹子夹上几道鲜血淋漓的伤口,让他失了手脚,伤了大元气……这样才能让他收敛,才能真正起到让他短时间内无法动弹,方便咱们先尽着眼前最紧要的事办完,不让他来添乱。”

    媚娘点了点头,又轻道:

    “那……眼下局已铺开,接下来治郎打算如何?”

    “自然是先见一见那房相遗承,以探其虚实。”

    李治神秘一笑。

    媚娘不禁一怔:

    “见他?治郎可要如何见呢?这样人物,韩王必定暗中着人监视甚紧。便是无人监视,一朝若是被韩王知晓他擅离其府如此长久的时光……怕也不能善了了。”

    李治看看同样笑得淡然的德奖,师徒二人却是相对一笑,再不言语。

    媚娘见状,便悄然扬眉:

    “看来,却是媚娘多虑了。”

    次日午后。

    长安城中。

    西市。

    一家售书的市坊内。

    挂着李氏招牌的木杆下,立着一个看起来畏头缩脑,目光闪烁不定的半大小子。一看起来,便不是什么好人物。

    是故经过他身边的人,个个都躲着开去,免得沾了身,丢了什么东西。

    眼见得周围人都这般态度,这半大小子自然脸色不佳,往地上啐了口口水,却哼着小声道:

    “等着老子哪一日里得了官袍穿穿,也叫你们知道些避开的礼儿该怎么行!”

    他这般说,自然是说给自己听的,可偏偏就有那好事的人,又或者是看着他颇为不满的人上前一步,皱眉瞪着他道:

    “你这小子在这里叽叽咕咕地做什么鬼样子呢?!也不看看这儿是哪一家的门招(招牌),就这样混在这儿!滚!快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

    这半大小子人虽小,心气儿却是高的,眼见着这等羞辱上身,自然不依,当下便一跳几尺高,与那上前来骂他走的看门小子吵起了嘴来。

    而这一吵两不吵的,两个孩子都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你看我是抱着主人大腿只会乱吠的看门狗,我瞧你是没安好心的小毛贼,于是一言不合,竟当街打了起来。

    来来往往的人既多,自然也就没有干看着的理儿,加之如今国律甚严,当街斗殴就是大罪,于是便有好事的人立时去召了巡街卫来拿人。

    这两个孩子里,那个半大小子倒也是个知机的,知道虽则那门房小子人走不得脱这书坊里的,一旦被抓必然被拿,可自己也更加处境不妙——

    一来他也的确身上有些不干净的地方,二来手上如今也真的拿了几件不干净的东西在,于是便脚底抹油,见好就溜,只留那门房小子跳着脚冲着那片刻间便只余了一道烟的身影痛骂一顿之后,眼瞅着巡街卫已至,便紧忙地闪了人入坊内,免得招了事端入坊惊动了主人,白白失了份美闲差。

    于是,当那些带刀卫军们来至时,这里已是恢复了一往的平静与喧嚣,却再也不见半点不安的情景。

    似乎从一开始,这里就只有看书买书的人,而没有什么人打架也似的。

    这样的情况,那些卫军们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便去敲门,应门的自然是那门房小子,于是便一力推脱,只说这里没这等事。

    再问那些个老书客时,都也觉得事体不大,两个孩子闹架而已,又有心与这门房小子好好结交,图着日后再来取些书时,好歹能给些润利于是便个个附和他的话语,便是那些素性正直不愿附和的,也都沉默不言,一装聋,二作哑。

    卫军们虽然心里清楚必是发生了些什么,却也不好就强要拿人。可若不拿人,又怕再出什么乱子来。

    毕竟这当街私斗之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这又是两个半大孩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心气儿又是高得紧,最易冲动行事。

    若是一朝因着今日之事闹出什么人命官司上了府衙里,那他们这些人便是吃不尽的苦。

    于是便商量一番,想着左右今日西市内倒也算安畅无甚大事,索性便只留两个兄弟来回巡着,以做防备,剩下的十几个弟兄,便都齐整整坐在书坊对面的茶坊里,一壁点了些茶水油果子来,歇个脚,润润喉,也填一填肚子。

    另外一壁,就只盯着这李氏书坊了。

    那门房小子眼见如此,心知有些坏事,想了一想,踌躇半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不得不向他家主人回禀去。

    片刻之后。

    李氏书坊内院。

    正安排着弄墨郎们(印书的匠人雅称)把今日新书一一校了稿,再拿去先做了样稿的付印,再送了入有司去验过,加了准印之后再行批印的李氏书坊主人李老二,听到那个门房小子灰头土脸的回报时,直恨不得一脚踢死了他算了:

    “你这混蛋东西!成日里就会惹事生非!那样的东西,你招惹他做什么?!他要立在那儿给咱们看着门招,你便由得他去看便是了!招惹他做什么?!招惹他做什么?!”

    一连挨了几脚好的,门房小子也忍不住哭丧着脸,混说一气道:

    “可是小的看着他就是存着心儿去偷那门招的呀……掌墨的(书坊老板的雅称)您不也说了么?这些时日里,咱们这道街上没少有店家丢了门招,最后得花了钱帛去赎了回来的……

    小的就是看着这小子似乎都在那些丢了门招的店家前面都停过,这才与他计较的。不然那样一个懒汉花子似的人物,小的还真心不愿意去与他招惹呢……

    这样懒得连个吃饭的正地儿都不去找的人,小的再无用,也是与他不一样的人啊……”

    这话说得倒也在理,李老二倒也明白,毕竟如今这世道,新皇帝虽然只继位几年,又成日里听着那些来买书的官人荫士们说他懦弱无能贪恋女色,可诚如老乡亲们所言道的,一千一万句书上的彩儿,不若一只手里的碗儿——看看如今这世道也算好过,便知这新皇帝其实也不弱那英明温厚的先帝几许。甚至比起那位镇日里喜欢打仗,喜欢讲排场叫那些属邦番国来朝的先帝来说,这位新皇帝实在得多。虽然外邦来朝也免不了,可新皇帝就总是给足这些随行的外邦商贩与民商互通有无的机会,却不似老皇帝一般,总是将那些外邦商贩都当细作似的盯得死死地,生怕他们是来策应内反的……

    话说得有些远,可说句真心话,这样的太平世道,已是很久了,所以大家都觉得能养活自己,其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反倒是那些连个看门递茶水的轻活儿也不肯干,宁可去做那些子懒汉花子,躺在街上讨饭钱的人,都被大家瞧不起。

    这门房小子年纪虽小又平日里老把自己看得高,可却实实在在是个勤快的,自然也是看不上眼这一种的。所以看来这一回,他还真是替自己挡了一道灾——毕竟门招易做,可要是重做门招就得再跑一道有司。这中间虽然不费什么钱帛,可是手续却是费人心得紧……

    想到这儿,李老二的气也消了,只是瞪着他道:

    “那你却说如何是好?眼下咱们样书也是马上就出了,那几位大人物又催得紧,半点也不能耽误送去加准印的时候……”

    门房小子想了一想,却突然目光一亮道:

    “那便让小的去送罢?左右小的惹的事,若是那些卫军们看着小的跑去了有司,想必也会跟开的。”

    李老二想了一想,却也点点头:

    “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片刻之后,就见那小子夹着书,从正门匆匆奔出,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那些巡卫之后,便急冲冲地往朱雀大街奔去。

    巡卫们正如他所料地一跟而上。李老二立在门口,看着这样的情形,不由苦笑着摇摇头,转身正准备往里走,就忽然听到一道男声响起:

    “掌墨的,贵坊可有新出的诗经么?要加朱批(就是帝王御笔亲批的版本,自晋以来有种说法,说是每个帝王上位之后都会亲自对一些古代的名著进行朱批,然后做为天下新书的范本。诗经就是每个帝王都会有批的一种)的。”

    李老二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着那个含笑立在阶下的中年男人,好一会儿才也跟着笑开,摇摇头:

    “朱批这样的东西,咱们这里却是印不成的,这般高贵的本版,若不是圣恩诏天下准,莫说是小坊,便是放眼天下十八书家里的任一家,都没人敢印呢!公子要是急用,还是去官家书坊里寻一寻罢。或可得一二。”

    那中年男人却笑着摇了摇头:

    “若是今上新批,那自然是求不得的。毕竟今上新批才下来不过半载,何况我虽不才,手里却倒也有这么一本今上新批……

    其实我要的,却是你家坊中旧藏的一本先帝恩批……不知你家主人可否割爱,愿意拿那本先帝恩批,换今上新批呢?”

    中年人一边说,一边含笑从怀中取出一本书折,交与那个面色平淡得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的李老二。

    李老二接了过来,打开,只扫了一眼,便瞠然瞪大,然后猛地抬头看着那个中年男人,张了张口,半晌却不知如何说什么。全身上下,竟然全都抖了起来。

    中年男人却含笑道:

    “掌墨的,好歹我也算是与你家坊子同姓,且也与你家旧主颇有些渊缘。想当年西域之事,也算托你家旧主之福……还请你通融一番,与你家新主报一报我的姓名,也看看他可愿不可愿罢!”

    李老二深吸口气,目光直视着中年男人:

    “足下贵姓李,那么名……”

    “上德,下奖。”

    李老二突然睁大了眼,突然伸手,就将男人让入院中:

    “却实在不必通知主人了。若是卫国公二公子拿着加了陛下玺印的手谕前来,小的还在这里推三阻四……

    那才叫做大逆不道呢!

    只是见印不跪,已是大罪了!还请李将军恕容!”

    言毕,李老二便要下跪,却被李德奖含笑扶起:

    “无妨,主上此番着德奖前来,便是知晓你们这一支辛苦隐瞒多年,前番之事又多少惊动了韩王,所以这才费尽心机引开那些门前眼线的……

    德奖来之前便已得圣意,一切从便从简,一应虚礼,可自行酌情。”

    “果然……前番之事,却是陛下放出的假消息,是么?”

    一道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接着走出来的,正是韩王府首侍沉书。

    此刻,他沉着坚毅的面孔上,浮出一丝感慨与一丝宽慰:

    “若主人在天之灵知晓陛下如此机慧,又如此照顾沉书,竟甘愿为了保全一个小小沉书如此大动干戈……

    那必是欢喜感恩之至了!”

    李德奖有些意外地扬扬眉,看着沉书:

    “原来足下早就知道此番行刺,却是主上为了引开韩王盯着足下的视线,所刻意为之?”

    沉书淡淡一笑,却没有立时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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